[游记]城市的香樟之书-游记随想

如果城市的头顶被成片的香樟树林所荫蔽，那将是一幅怎样的景象？香樟树，不少也不多，差不多与这个城市的建筑物等量，甚至它们的高度看起来也差不多，因为这还是一座身着旧式服装的城市；甚至，与这个城市的居民的数量也大致相当。这将是一幅怎样的景象？一棵树，就是一个城市的居民，他们被栽种、培植在公园、绿阴带、空地，受人尊重，它们像老人一样，谦逊恭敬，风度翩翩。它们身上布满了年轮、纵横交错的小径、落下又飞走的鸟儿以及像头发一样呼啦啦响的树叶，每时每刻，它们与城市的建筑相看两不厌。阳光照在它们身上，它们的树叶闪烁着金币的色泽，看起来那么让人喜爱。它们椭圆形的树冠，与方正的、被阳光和阴影分割着的建筑物，构成一种简单但颇富抽象意味的美学。它们弧形的、富有弹性的线条，缓解了城市过分男性化的、伟岸的面貌特征。它们的绿色，绕过建筑物灰色的身躯，填补了市民们眼中对颜色的渴求———几乎就是为了满足他们这种愿望，它们一年四季绿着，以至于人们想通过它们来了解时节的更替变得不那么可能。

晚风中，它们轻轻摇动树叶，让人联想起“婆娑”、“扶疏”、“梳理”、“喧哗”等词汇。树下，偶尔有情人紧紧拥抱甜蜜亲吻，他们的身体倚靠这结实的树干，灯光从密密的树缝里漏下来，划落在他们脸上，他们又将脸往阴影深处挪进去一些。香樟树构成了他们头脑中的草原、敖包、麦草垛、溪流和栈桥，使他们的爱情，涂抹了一些柔情和浪漫。在初夏的夜晚，它们身上开着星星一样细密的、黄绿色的花，经过树下的人们，可以感觉到它们身上的香气，在突然获得一种清新感受的同时，陷入到某种以乡村为背景的怀念中，怀念那些放在衣物中的白色丸子，和老式的箱子，使人恍然忆起它们并不仅仅只是栽种在这里让人观赏的。

香樟树代替市民安静、持久地在某处呆着，而人们东奔西突，片刻得不到停歇。一个人，背负着树的名义在大地上存在着，那将是一幅怎样的景象？那些抚摸过粗糙的树皮的手指，上面也荡漾着一圈圈树轮一样的波纹，这些手指———如果我们想象成树枝的话，它们在空中抓取着什么？而这些真实的树枝，它们缓慢但持久地抓住了一大把的树叶，它们的手臂永远伸向天空，保持岿然不动，但却在有力地生长。它们，始终保持着一种让人振奋的姿态存在着，直到朽腐的那一天。遗憾的是，我们看到的香樟树，永远显得那么年轻，像是刚刚栽种下的。这不同于我们经常在村头乡野看到的几百上千岁的老樟树，我们城市中的香樟树，永远是城市规划者作为未来年轻城市布局谋篇的重要棋子，它们永远被赋予着一种朝气蓬勃的、年轻向上的意义。

通常在别的城市，我见得比较多的是梧桐树。惟独这个城市比较特别，她被香樟树包围着。香樟树的精神、气息已深入到市民们的肺腑、血液里，砍伐它们，无异于在与他们树敌。这是这座城市的可爱之处。在我居住这几年的时间里，我目睹着一幢幢老旧的楼宇轰然倒下，和另外一幢幢崭新的大楼拔地而起，然而这些绿树们，却不曾减损。我单位附近的一个楼市，被命名为“香樟苑”，卖得非常火。长久地与树的精魂厮守，使这个城市的居民性情温良敦厚、举止优雅和富有风度。

然而，我的这座城市，一直以来却被人误读着。人们轻易地越过和省略了这些庞大的樟树群对这城市构成的意义。人们总是更容易记住那些突发的事情和标志性的建筑。这种误读之深，以至于本城不少市民们也变得人云亦云，而模糊了他们身上的符号，混淆了这座城市与别的城市的趣味，变得盲目和短浅。这是多么遗憾的事情啊！其实我是这个城市的外来人口，多年来生活在赣江以西一个很小的县城里，对城市与生俱来地怀着一种抗拒。香樟树改变了我对城市的认识，我不得不重申这个城市是很特别的，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建立起对所去过的任何城市的好感。如果不是因为这些香樟树，我可能对这个城市仍然是隔膜的、抗拒的。而一个尊重香樟树的城市，她本身也应该受到尊重。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心里将这些樟树看成是传统的一部分。如果樟树，象征着一种古老的文明，那么这个城市与传统建立起了紧密的联系。香樟树，像花冠一样环绕着她，就是一种古老的光荣和文化的血脉在环绕着她。而传统，永远不会老去，像这些香樟树一样，在人类存在大地以前它们就生长在那里，而现在依然在生长着，并且看起来那么生机勃勃和峭拔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