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江 2006-03-18 18:32:42 大中小 锦江 (散文) 沈涌 锦江从粤湘赣交界的大山大岭里,从森林树木里流淌出来,古老而清丽。很久的时候,木船航行,来来往往,风雨无阻,四季不断。要是顺水而下,则常常是满载本地的物产:竹笋冬菇猎物,长江寨的草纸,石塘乡的米酒、扶溪墟的萝卜干等,各色山货远近闻名,叫人喜爱。要是逆水而上,则又往往是进口外地商品。与外地的交通联系,主要靠锦江。 船家水手,使劲撑船,总要引吭高歌。简朴而情深的船歌,千百年来,伴随着锦江流水,不停流淌。水丰时节,木排竹排外运出山,长长的排子,载运的是丰茂大山的馈赠。它在清碧的江水漂流,让人远远就可以看见那优美潇洒的身段,远远地就可以嗅闻到那清新的竹木芬芳。这一带青山,茂林修竹,而杉树与毛竹,质优量多,深受欢迎,供不应求。夏天的时候,排子下到县城,总要停止几日。水手们要将排子扎紧扎好,以应对下一段的行程。另外呢,也顺便上县城逛逛,买点东西。而下午到河里游泳的人,则可以爬上排子去,坐下躺下好好休息,或站在排子上,往河里扎猛子。河两岸,东南是青山,河边榕树浓密;西北是县城,河边卵石圆滑,白沙干净。妇女在水边洗衣洗菜,坐在浅水滩的深红色的丹霞岩石墩子上,撩起雪白的水花,撒下一河的说笑声。鱼儿在四周的水里游泳、戏水、觅食;在追逐打闹中,不时会跳出水面,来一个漂亮的鱼打挺,让人看见,又引来一阵惊叹。男人们下河挑水,肩上挑着大大高高的木板桶,装满水时,那根金黄金黄的宽扁竹担就会压得弯弯的,像一勾半弦月儿。走下河滩,挑水的人就要脱下鞋,赤着脚,挽起裤,踩着圆滑洁净的河卵石,下到水里,再往河心走,挑一担最纯净最甘甜的锦江河水。每天早晨或下午,挑水的人最多,在河边街上,洒下了一串串铜钱大小的水印儿,滋润着干燥的土道。朝霞晚霞,给锦江涂抹浓重的金辉,炊烟缭绕,饭香四飘。每到过年前,家家户户要将杉木板墙拆下来,在河里用白沙刷洗,洗得木板发白,又散发出仁化杉木特有的清香。水美鱼鲜,锦江的鱼儿十分诱人,不如海水鱼大不如塘养鱼肥,但味儿却最鲜最甜最美。在河边大榕树下,在桥墩周围,在河道中心,时常可以看见很大很长,影般黑乎乎的游鱼,悠闲自在,慢吞吞地像在散步。一有动静又如箭一般,忽地一下子不见了,往往可望不可得。锦江的鱼,练就了一批又一批的打鱼高手。有撒网者,挽起裤管,站在河边浅水处,腰边拴一只装鱼的竹篓子,网搭在胳膊上,看准了,身子一扭,两手一抛一甩,网飞出去,在空中张开,形成很大的扇面,唰地往水中一盖,然后,将网一点一点收回,一提出水面,花白花白的鱼就在网中挣扎乱跳了。有用鸬鹚捉鱼者,那往往是水上人,撑了小艇到河心去,船头立几只鸭般大小的黑毛鸟儿,这就是鸬鹚了,它伸长脖子,警惕地打量水面,一有发现,飞起身子,钻进水中,不一会从水里飞出来,落在船上时,嘴角已衔着一条鲜蹦活跳的鱼。鸬鹚的主人赶忙将鱼夺过来,再用一条小鱼奖励鸬鹚。它是吞不下大的鱼的,主人已在它脖子上系了根绳子。有装鱼者,用圆扁小口竹篓放进河里,竹篓内放几小碟花生饭做 的香诱饵,用石块压住竹篓,就回到河边等着,几分钟后,快手将竹篓小口捂住,再将竹篓提起来,蹑手蹑脚走过去,里面肯定有鱼。还有砸鱼者,用石头瞄准河水里一块石头,猛砸下去,啪!那石头砸翻了,石头下藏着的鱼翻着白肚子漂浮起来。干这勾当的,多是少年。当然还有很多钓鱼者。有时候,河边人家突然来了客人,没有准备菜,就赶紧到锦江河去钓 鱼。河上的木船人家,除了运输,便是以捕鱼为生。每天早上,总有水上人卖鱼,鱼还在水 里养着,鲜活诱人。“卖鱼啦,河鱼,锦江的河鱼——”那吆喝声不知叫了多少年代…… 瞎子老顾是锦江之子,锦江奇人,锦江最有资格的证人。他生活在玉女拦江石脚下——那山 极像一个仰卧着的女子,头枕着江河,凹下的一小段是脖根儿,接着是隆起的乳房,平缓起 伏的小腹,长长的脚,向着天的脚趾。这些,再没有想象力的人都可以看出来。只不过,以 前老百姓不会起名,随口就叫它死尸拦江,后来,当地的文人,为了张扬本地的风光,才赋予它一个优雅的称号。一个清丽的小山村,一头靠着大山,一头连着锦江。小村人外出要过渡,渡口停泊着十数只木船,老顾的船也在这。我采访他时,他已是个顾老头了。花白的平头,古铜色的脸庞,古铜色的胳膊和脚。眼角额上的皱纹如刀刻一般深。巴掌和脚板却在江河中磨成白白厚厚的硬茧,纹路全都磨掉了。这是锦江不寻常的洗礼呵。他威严自尊、脾气暴躁刚烈。当我踏上他的木船时,他毫不客气地审问了我一通,当他理解和接受了我的友好意图后,又变得亲善热情。他的故事在锦江河是有很多人传说的。我知道,这位六十多岁的水上老人在儿童时就因病双目失明,一辈子没有离开锦江。他一直未娶,单身生活。吃锦江,住锦江,依赖锦江。在河里摸鱼,他是能手;撑船捞沙,行驶几十里水路,来回不迷航。锦江印在他心中,哪儿水深哪儿水浅,哪儿拐弯哪儿直,哪儿多沙哪儿多石,他都一清二楚。文化大革命时期,我还很小,就见过他在大会上作报告,那时盛行忆苦思甜。他眯着眼睛,扳着手指,就这么着讲开来。听的人既好奇,也很投入。作完报告,他还是同原来一样,该干啥干啥,没有得到一点儿优惠。我见过他上街,赤着脚,一步一步地挪动着,张开双臂,在空中摸索着,排除障碍,确定方位,慢慢前行。要是有好心又有空儿的妇女拉着他的手走上一段路,他就微微一笑,表示感谢。五官位置适中,原本是美男子。这些他大概不会想过,听说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打量这美好世界的机会了。有所失便有所得,命运总有公平的规律。在他的船上,当我提起作报告的事情来时,他兴致极高,还背出了好几段毛主席的语录。他嘿嘿地笑着说:“那可是真理呵。还有什么,精神变物质,物质变精神啦,说得真好。”后面这句好像不能说是毛主席的语录了,但他朴实真诚的表情却能深深地打动人。问他眼睛是怎样弄坏的,他却脸一沉,立刻将话题转了开来,并不想言谈。在夏天里,图个清凉,太阳没出来,他就去捞沙,中午在船舱歇一会,下午又在河里打鱼。做饭也是自己来。夜里,打开收音机消磨时光。如此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个非健全人,在锦江的风 浪中走出了不平凡的人生之路。锦江养育了他,他为锦江增添一点传奇色彩。 北门附近河边,在一座旧的龙王庙里,曾经住过十多户水上人家,解放后,社会让这些漂泊者上了岸,定居下来。房屋不大,大家住得很拥挤,但几十年里却亲密和睦,让人家看见了水上人的善良心地和热情性格。水上人很会过日子,男人在外奔波,赚钱。女人在内持家养子。男的勤劳能吃苦,女的节俭灵巧。简朴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几只辣椒茄子,几根苦瓜黄瓜,水上人家也可以做出美味可口的一顿饭。糍粑又特别有名,谷花糍、蟮公糍、碱水米糕,是他们的特产。一家人做糍粑,即使是送一小碗,那家人也会分送给其他人家吃。水上人的糍粑使人享受到了锦江水的甘甜和温情。龙王庙不远处河边有棵老榕树。过去,在很长的岁月里,那是个热闹的渡口,撑船的水上人,几乎是以行善为主,过客往船边的马口小铁 罐扔个铜板,或在船上留下几块木柴,几个果子,一把青菜,撑船人高兴笑笑,表示感谢。过客连话都不送一句,撑船人也会认认真真地为他摆渡。锦江的大榕树渡口,百姓很有好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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