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 云南的小火车堪称人间一绝。在尚不知汽车为何物的年代,云南就先有了滇越铁路的寸轨小火车。见惯大火车的外省人初见云南的小火车绝对惊讶:这不会是儿童玩具吧? 在火柴盒般狭小的车厢里,靠窗是两长排木椅,人们象促膝谈心般相对而坐,不能翘二郎腿,否则过道就没法通行。因为背朝车窗,看窗外风景得转头90度-180度,看久了脖子受不了。不过也没什么妖娆的自然风光可看了,虽然是桃李硕果累累的夏季,可沿路都成了光山秃岭,有的地方甚至寸草不生。小时候印象中碧水连天的异龙湖,亦因围湖造田而成了微缩景观,不明就里者肯定会以为是个人工水库。更令人哀叹的是,宝秀坝子里波光滟潋的赤瑞湖竟至完全消失,滇南明珠,鱼米之乡,已是徒有虚名!后人只能从“据史书记载………”来了解自己家乡曾经拥有过的美仑美奂的风土人情了。 乡村小火车开到了“个碧石铁路”的尽头-宝秀,下完旅客后又折返十公里歇息石屏县城,第二天一早再开下来,从这里始发开远而转昆明。那一早一晚小火车汽笛公鸡打鸣般尖锐的“喔喔”声是这个山水环抱的古镇几十年如一日的别致风格,可是21世纪的今天,连这最后一点诗意盎然的画面也消失了。 1977年的小火车承载着王山和母亲沉甸甸的心情和一份历史的伤痛到达了终点站。离别七年的游子又踏上了伤心故土。 一切如昨,乡人们贫困凄清惨苦的生活没有丝毫改变,七年前那个妻离子散、家庭破碎的人间噩梦还在无止境地延续着。 被时光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青石板路贯通宝秀镇,足有两、三公里长。王山挑着行李,和母亲一起随着下了火车的人流顺狭窄的街面流淌,镇中心有古老的城门、城墙和几棵苍天大树,从这里拐进一条同样是长长的青石板小巷,再拐进巷底的一座古色古香的老宅大门,里面一溜进去都是天井深院,从第一进天井走进左边院门,在这一方天井深院中藏匿着一条当地妇孺皆知的大龙,这就是王山的外公,一个曾与中共元老们黄埔同期的老革命军人。然而,在本应该悬挂光荣牌匾的门楣上,却是一行歪歪扭扭的耻辱标记:历史反革命分子刘某某。 外公有六个儿女,王山的母亲是家中长女,嫁给本地一乡绅大户家的长子,那就是王山的父亲。滑稽的是,翁婿二人两个名噪一时、令当地人引以为豪的革命功臣竟都成了人人侧目的“阶级敌人”,同在乡间忍受着种种非人的“无产阶级专政”。 王山的父亲离外公家居住的宝秀镇还有好几里地,那是另外一个公社,靠宝秀坝子西边的山脚,典型的乡下农村。从镇上到父亲那里,得顺着早已干涸改为农田的“赤瑞湖”边的田垄小路走一个多小时。 王山虽然思父心切,母亲也渴望马上见到久别的丈夫,但这里是乡下,古老的乡规民约礼数颇多,不可能置同样落难的外公于不顾而直奔父亲而去。父亲也有意让王山和母亲在外公家温温亲情,他也和我们一样,忍受了一宿咫尺天涯的煎熬。 外公作为饱经战阵的老军人,自然也很关心外孙王山这些年的异国军旅生涯,他的询问都非常专业、具体、到位,对那块遥远的异域地名和风土人情并不陌生,他丰富的人文地理知识和军事、政治眼光令王山折服。祖孙俩交谈热烈、投机。 “在令人难以想象的残酷惨烈的异国战场上能够坚持这么多年而且毫发未损,实属不易,真乃奇才,瞧你小时候那熊样,没想到还是块当兵的好料呢!”外公欣慰地赞赏外孙。 (学生时代的外公) 王山更欣佩外公屋里那些记录了北伐、抗日、解放战争革命历史的军旅老照片,正是这些从小耳濡目染的熏陶,使王山具备了浑然天成的军人素质,当然,父辈的血脉传承也是重要因素,不是有“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之说吗?这异端邪说的创造者,那些披着父辈的军大衣,在同学、老师、“牛鬼蛇神”身上挥舞铜头皮带的红色“鼠辈”们会不会打洞无从考证,但王山这个“黑五类狗崽子”确实符合“血统论”逻辑。事实证明,在祖国需要的时候,他完全能够挺身而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尽管他和自己的父母家庭长期以来遭遇了种种的不幸,但他的爱国心赤子情并未因此而沉沦,他在为自身命运的抗争中,更加升华了赤胆忠心、英雄气节和对国家民族的深厚情感。他和那些一出生就躺在父母功劳簿上心安理得享受胜果继承权杖的“优秀”族群不是一类人。这不是他自己要这样划分,而是这个一贯大言不惭自称“为人民谋利益”的政治集团早已做了如此等等的明确的阶级划分。 第二天一早,王山和母亲就从外公家出发向父亲处奔去。 一路上都是下田干活的农人和匆匆赶乘小火车外出谋生的人群。在人均只有三分田的人口稠密的宝秀坝,外出搞建筑、打工、卖农副产品、买建水红薯回来当主粮充饥等等已是传统的主要谋生手段,曾把人困死的“不准外出搞资本主义”的极左政策禁令被一波又一波“民以食为天”的抵触浪潮所突破,在祸国殃民帮被“粉碎”后,自由外出谋生已经成为乡下人的时尚,被讥讽为“抗生素”的阻拦农业人口外出的画地为牢的苛政哑然失效。 然而,自由并非人人都能享有,王山的外公、父亲这类“阶级敌人”就是被“再过一万年也要讲阶级斗争”所囿,哪怕饿死病死老死乡间,也不得擅越“专政”雷池一步! “一切按既定方针办”和“两个凡是”,又窒息了久困“牛棚”的种群对祖国明天的美好憧憬和扬眉吐气重新做人开始新生活的希望。 王山的父亲后来老说:“在十多年漫长的‘慢性扼杀’中,最难忍受的就是1966-1979的三年,就象溺水者已经看到了希望的彼岸却老是在漩涡中打转转,我的肝硬化绝症大约就是在这个时期硬憋出来的。” 从宝秀镇到王山的出生地兰梓营村的八、九里田间路上,中间有座小石桥,当王山和母亲急匆匆走到桥跟前时,还隔着百把公尺,就见到桥头上有个黑苍苍的老农人在引颈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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