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调查：山海关铁路警察枪击李有生致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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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闯指点父亲李有生中枪倒地处，作为现场当事人，他认为警方结论与事实不符。图/刘炳路
6月26日晚19时50分左右，在河北省秦皇岛市山海关火车站，40岁的吉林人李有生被铁路警察开枪击伤。当晚21时05分，李死于山海关铁路医院。
有关部门事后出具的材料显示，警察开枪是由于李有生“持刀伤人”。
同样是根据事后认定，枪击现场共出现10名当事人———除死者外，还包括死者18岁的儿子李闯；山海关车站派出所警员杨瑞阁、吴晓川；车站检票员李晶晶，以及车站外候客的出租车司机吴涛、陈利、李宝成、刘志民、姚铁奇。
对于枪击事件发生的具体地点、原因以及场景，李闯与警方的说法大相径庭。
不仅如此，山海关车站派出所6月27日出具的死亡情况《送达书》，与7月2日锦州铁路公安处、锦州铁路运输检察院联合出具的《关于对李有生行凶故意伤害他人的处理决定》(以下简称《处理决定》)，亦有出入。
检票员李晶晶与两名当事出租车司机对于事发过程的描述，在细节上也颇有差异。
整个调查过程中，不同当事人对案情错综矛盾的还原，与日本已故导演黑泽明名作《罗生门》有异曲同工之处。
两次警方认定
民警杨瑞阁在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的情况下开枪，击中李有生。”
2004年6月26日19时15分，k339次(北京至佳木斯)下车旅客李有生、李闯(吉林省公主岭市范家屯镇人)，经出站口出站拒绝查验客票，出站后约5分钟又强行由出站口进站，被当班客运员李晶晶拒绝后发生口角。值勤民警杨瑞阁立即赶到出站口做其工作时，李有生、李闯二人不听劝阻，反而故意强行进站，并与民警杨瑞阁厮打，此时在出站口处有山海关区出租车司机陈利、吴涛等五人协助劝阻时，李有生持卡簧刀将吴涛刺伤，又将陈利刺伤并将李宝成的衣服刺破，民警杨瑞阁上前制止，李有生手持卡簧刀刺向民警杨瑞阁，杨瑞阁当即鸣枪示警，责令其放下卡簧刀，李非但不听，继续持刀刺向民警，在此鸣枪示警无效情况下，开枪射击击中李有生胸部，李有生继续持卡簧刀刺向杨瑞阁，杨瑞阁又开一枪将其击伤后通知山海关铁路医院120急救中心送往医院，经医院抢救无效，于2004年6月26日21时05分死亡。

以上陈述来自山海关车站派出所出具的《送达书》，枪击事件次日晚，山海关车站派出所一名副所长向死者之子李闯通报了李有生的死亡情况。

7月2日，山海关车站派出所上级单位锦州铁路公安处向李闯和其母亲贾淑华提供了前文所述的《处理决定》，其中，对李有生死亡经过描述如下：2004年6月26日19时50分许，吉林省公主岭市范家屯镇李有生及其子李闯在山海关车站出站口强行进站，被带到山海关车站出站口执勤室后，拒不交验身份证件，李有生将随身携带的卡簧刀抽出(已展开刀刃)，威胁民警：“谁敢检查我就扎死谁。”民警令其放下刀，并伸手夺刀，未果。李有生持刀刺向民警吴小川、杨瑞阁，被躲开后，刺中出租车司机吴涛上腹部，刺中出租车司机陈利胸、背部各一刀。又将出租车司机李宝成衣服袖划开一道口子。民警鸣枪示警，李有生持刀又凶狠狠的刺向前来制止其行凶的民警杨瑞阁胸部，杨瑞阁在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的情况下开枪，击中李有生，李有生中弹右手仍持刀冲出门外，行至门外北侧1米倒地。

李有生被120急救中心拉走，经抢救无效，于当晚21时05分死亡。

死者之子：进屋前未有争执

李闯说，在该民警掏枪到射击的过程中，没有任何停顿也没有说任何话。

“两份材料前后矛盾，与事实不符。”7月12日，作为现场当事人的李闯说。

记者亦随之注意到，警方两次案情认定的明显改变之一，是枪击事件发生的地点———按《送达书》，事件完全发生在出站口；据《处理决定》，民警开枪则是在执勤室内。

与此相关的疑问是，五名出租车司机如何出场？

按《送达书》的说法，李有生父子在进站口即与民警杨瑞阁发生厮打，则在站外候客的出租车司机吴涛、陈利等人上前劝阻可以理解。

但根据《处理决定》，李有生在执勤室内才抽刀威胁民警，则5名出租车司机何以在此时出现，并被李有生刺伤呢？

“出租车司机是由民警杨瑞阁叫到执勤室来的。”李闯说。

按这个18岁年轻人的说法，在进入车站公安执勤室之前，他们父子与杨瑞阁没有发生过任何争执。

李闯解释说，6月26日晚，他和父亲乘坐的k339次车从北京回吉林长春，山海关站停车时，发现有人拎着一个与他们所携相同的旅行包下车，他们便跑下车去追包。

“当时我爸爸提着没喝完的半瓶啤酒。”李闯说，当天下午，李有生还喝了一瓶白酒，而平常父亲的酒量是，中午晚上各一瓶白酒，但不会醉。

事后证明，李有生父子的包并没有丢，仍在k339次火车上，铁路方面随后归还了这一物件。

在出站口，一名女检票员问我们这么着急干什么？

李闯说，他当时回答“出去追包”，一边将车票亮了亮就直接跑出站。

寻包未果，李氏父子返回，隔着铁栅栏看到火车已开走。李闯说，此时，出站口门开着，并未看到检票员。

进站后，在紧挨着出站口处的公安执勤室门口，他们看到一名警察正用对讲机讲话。李闯说，警察问他父亲，“拿着酒瓶子干什么？”

李有生当时回答“你看还没有喝完呢”，接着便问警察如何签票。李闯说，该民警并没有理会他们，继续用对讲机说话。

通话完毕后，民警将他们父子带进公安执勤室。

李闯说，进屋后父亲李有生就将车票拍在桌子上。

警察却并没有去看桌上的车票，而是说了两个字“检查！”

李闯回忆，当时警察也没有说要检查什么，他的父亲李有生则嘟囔了一句：“包都丢了，还检查个啥？”

此时李闯看到，警察出去了不到半分钟，就带进5、6个人，而来人没有讲任何话就扭住了他们父子，并去翻他们的衣兜。

“你们没有权利搜身！”

李闯回忆说，他父亲这时大喊起来，并开始扭动身子往门口挪动。

李闯说，这时有人用拳头砸他父亲的脑袋，而父亲挣脱出一只手，从腰间掏出一把刀子比划着，喊道“都别过来”。

“这时，扭打我们的几名男子全都松了手，退到民警周围。”

紧接着，李闯看到民警掏出手枪，双手平举对准他父亲，“嘭”的一声，枪响了。

李闯说，在该民警掏枪到射击的过程中，没有任何停顿也没有说任何话。

检票员：没想到他们推警察

这位检票员证实，整个过程中，民警与李氏父子“并没有厮打在一起”。

7月17日，对于李有生父子进入公安执勤室之前的情景，山海关火车站检票员李晶晶提供了另一种说法。

“那两人出站时我问他们要车票，他们没有出示。”

李晶晶说，两个男人都有1米八几的个子，一人还提着酒瓶子，当时她觉得“弄不住”就让他们出站了。

李晶晶说，大约5分钟后，她见到两男子又返回出站口，当时已没有乘客。“他们要进站，我说你们要进站走进站口，他们没听就进到站内，我就把在执勤室的民警杨瑞阁喊过来。”

与警方《送达书》所述相左，李证实，在上述过程中，她本人并没有和李有生父子发生争执。

李晶晶说，民警杨瑞阁到来后，“很正常地”盘问了两男子三句话，“你们是哪里人？”“你们的车票呢？”“拿你们的身份证来。”

“没想到他们就去推警察。”李晶晶说，两男子没有回答杨警官的问题，也没有出示任何证件，反而去推搡警察。

李晶晶说，面对两人的推搡，民警杨瑞阁一边向后退，一边用手挡，并掏出对讲机喊了几名执勤民警的名字。

“见到警察用对讲机喊人，他们就去抢对讲机。”李晶晶说，在两人推警察并抢对讲机的时候，站外的出租车司机跑进站，“两男子被镇住了，停下了手。”

李晶晶说，此后，民警杨瑞阁和几名出租车司机将两男子“让进执勤室”。这位检票员证实，整个过程中，民警与李氏父子“并没有厮打在一起”。

出租车司机：民警对讲机被打掉

“五名司机自发跑进车站，和警察一起将两醉酒男子推到执勤室。”

而另两名当事人———出租车司机陈利和刘志民说，当晚他们看到两名男子提着酒瓶子出站，几分钟后，又从出站口进站，拒绝向检票员出示车票，便和检票员发生争吵。其后两男子不接受执勤民警杨瑞阁的询问，反而动手厮打民警，并将民警手中的对讲机和帽子打掉在地。

陈刘二人称，在此情况下，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五名司机“自发跑进车站”，和警察一起将两醉酒男子推到执勤室。

而6月30日山海关区交通局内部的交通信息简报，7月2日山海关政法委的政法动态简报，对当时情形有更升级的说法———吴涛等五名司机发现，李氏父子“动手厮打民警，将民警抱住并拽民警腰中携带的手枪。”

但检票员李晶晶说，她没有看见民警杨瑞阁的对讲机和帽子被打掉在地，也没有看见李氏父子抢枪的举动。

7月3日，《河北青年报》报道了几名出租车司机的“见义勇为”：“民警在对两名手提酒瓶、面目狰狞的男子进行常规询问时，两人扑向值勤民警，一人将民警牢牢抱住，一人趁机抢民警手枪，见此情景，出站口候客出租车司机吴涛、陈利、李宝成、刘志民、姚铁奇五人冲上去协助民警制服了歹徒，两名出租车司机被扎伤。”

“现在想来这条新闻做得确实有些不妥。”7月15日，山海关区委宣传部副部长彭若倩说，对该案的采访，是她负责安排的，在采访中曾了解到民警开枪存在争议，后来宣传部提供的新闻通稿就将关于民警开枪的具体案情忽略了，主要谈出租车司机的见义勇为。

民警有无鸣枪示警

如果杨瑞阁鸣枪示警的两发子弹均已穿过塑料棚飞走，那么反弹进入李有生趾骨处的那颗子弹从何而来？

6月28日，秦皇岛公安局山海关公安分局出具的尸检结果显示：李有生身中三弹，“一由左胸进入经左肺，最后由左肩部穿出；一由左胸进入经左肺膈肌最后由右腰部穿出；一由趾骨联合处进入。”

7月17日，参与尸检的法医郭振江证实，其中左胸两枪为直接射入，趾骨处一枪伤口深两厘米，为反弹进入。

死者家属就此置疑，尸检结果与警方此前两次案情认定均有抵牾。

《送达书》中提到，杨瑞阁鸣枪示警后，仅向李有生开了两枪。

《处理决定》则含糊描述民警鸣枪示警后开枪击中李有生，并未确认开了几枪。

“民警就向李有生开了两枪。”7月15日，在记者在场的情况下，锦州铁路公安处法制科科长崔宝昌回复李有生家属称，民警杨瑞阁共开了四枪，其中鸣枪示警两枪，并且是在出站口处鸣枪，子弹通过棚顶飞到空中。

崔宝昌称，经过辽宁省公安厅有关技术人员鉴定和对现场弹痕的分析，出站口上方的塑料棚有两处被穿透的痕迹。

采访中，民警共开四枪的说法得到了车站附近众多证人的印证，他们都表示听到四声枪响。

但参比尸检结果，崔的说法仍存疑点：如果杨瑞阁鸣枪示警的两发子弹均已穿过塑料棚飞走，那么反弹进入李有生趾骨处的那颗子弹从何而来？

由此产生的另一个疑问更为关键———事件中民警到底有无鸣枪示警？

事实上，这与民警开枪的地点关系密切。

受伤出租车司机陈利说，当时在执勤室内李有生拿刀子刺了他本人和吴涛后，民警杨瑞阁已经跑到了屋外的走廊里，“在走廊，杨瑞阁鸣了两枪。”

“警察为何不保护你们，却要退到外面鸣枪示警？”对于记者这一提问，陈利说，他不知道警察怎么想，但他和吴涛当时一点也不害怕，只想制服两名歹徒。

但据锦州铁路检察院当晚赶赴山海关火车站现场的一位法警介绍，杨瑞阁不管是在屋内还是在走廊鸣枪示警都是违反有关规定的，因为屋子和走廊都是水泥砌成，子弹容易反弹伤人。

这位法警说，通过调查来看，杨是在出站口处朝天鸣枪。

将这位法警和锦铁公安处法制科科长崔宝昌的说法，和《处理决定》的案情描述相参照，6月26日的枪击过程将出现一个匪夷所思的场面———李有生在执勤室内拿刀刺向出租车司机时，民警杨瑞阁经过走廊跑到外面的出站口，鸣枪示警后，再跑回执勤室朝李有生开了两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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