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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陵怀古
（阿楚）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旅游大巴驶出西安市西北40公里，渭河平原这个闻名于世的八百里秦川终于展现在我的眼前。在这片古老的平原上，曾经埋葬着五座汉家天子的陵墓，故得名五陵原。汉武帝刘彻的陵墓——茂陵，就位于五陵原上兴平县城东北的南位乡茂陵村。
茂陵景区游客虽多，但大部分游客都被旅游巴士直接拉到了霍去病的墓前。也许是因为这里有国宝级的石刻，墓园建筑也堪称风景，如此一来，真正的茂陵反而无人问津。询问导游，导游回答说，茂陵只剩下这个大土堆，实在没有必要去看。远道而来，自是有些失落，遗憾于导游安排的时间局促，只能登临霍去病墓顶凭高远眺，遥遥拜谒茂陵。
关于汉武帝，恐难用三言两语讲清他的千秋功过。他励精图治，广聚人才，文治武功，把国家推到一个强盛时代，真正建立了一个多民族统一和疆域辽阔的强大中国。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封禅泰山，扶持神道，影响了后世几千年的思想。他和秦始皇一样陷入矛盾：身兼难得的贤主和罕见的暴君。令我惊奇的是他在《秋风辞》中的坦率，“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摇落兮雁南归……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耐老何！”当着众多大臣吟唱自己哀情的皇帝自古少见，一代枭雄也有英雄暮年。
汉雨唐风今犹在，茂陵青草几枯黄。渭河平原莽莽苍苍，远处奔来眼底的巨大封土山丘上柏树成行、郁郁苍苍，这就是汉武帝刘彻的陵墓，是连续修建了五十三年的陵墓，汉朝规模最大、最闻名遐迩的陵墓。陵墓静静地伫立在广袤的五陵原上，周围阡陌纵横、庄稼茂盛，茂陵孤独地坐落在那里，就像一个壮年逝去、韶华不在的老人。
当年茂陵建筑宏伟，墓内殉葬品极为豪华丰厚，史称“金钱财物、鸟兽鱼鳖、牛马虎豹生禽，凡百九十物，尽瘗藏之”。它是汉代帝王陵墓中规模最大、修造时间最长、陪葬品最丰富的一座，被称为“中国的金字塔”。慨叹岁月无情，昔日帝王陵寝禁地今朝变得青草悠悠空对晴空白云，多少英雄豪杰淡漠成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即或如此，遥看茂陵，心中也会产生些许压抑和敬畏，那是一种历史在个人思想里奔腾激荡的感觉。风从身边掠过，耳边游客的喧哗不再扰乱思绪，脑海里就自然的浮现出唐人的句子：“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秋波、秋雨，这韵味太凄凉，看来自古茂陵就和秋的沉郁和肃杀联系起来，难见一丝欢快的亮色。古人云物过茂盛则当杀，或许正是“茂”字引来绵延千载的秋意。
此时正逢深秋，西部的阳光开始透露凉意，虽不至寒侵骨髓，也总使人产生萧萧然的感觉。 茂陵四周静谧冷清，除了偶尔经过的汽车，只有秋季田野里待收割的庄稼与田边的枯草在微风中抖动，好像自茂陵开辟以来就保持不变，让人浑然忘记时间的流动。茂陵怀古，震撼我的也许就是茂陵主人的身份与此处清宁气氛的巨大反差。
移动目光，茂陵周围李夫人、卫青、霍去病、霍光、金日磾等人的墓葬尽收眼底。强汉的历史舞台上，这些闻名遐迩的演员围绕在汉武帝的身边，演出了一幕幕或慷慨激昂、或悲歌婉转的历史大戏。汉武的一生，不论是他还是他周围的人，都拥有着各种不同的传奇经历，当然了，那本身就是一个叫人唏嘘的传奇时代。过去读历史书，有一个人让我感慨许多，他就是金日磾，金是后来的赐姓，日磾（mi di），大概是他匈奴名字的汉语发音。关于金日磾的身世，《汉书》记述道：“金日磾字翁叔，本匈奴休屠王太子也。武帝元狩中，骠骑将军霍去病将兵击匈奴右地，多斩首，虏获休屠王祭天金人。其夏，骠骑复西过居延，攻祁连山，大克获。于是单于怨昆邪、休屠居西方多为汉所破，召其王欲诛之。昆邪、休屠恐，谋降汉。休屠王后悔，昆邪王杀之，并将其众降汉。封昆邪王为列侯。日磾父不降见杀，与母阏氏、弟伦俱没入官，输黄门养马，时年十四矣。”
元狩二年三月（公元前121年）的那场河西之战，奠定了这位匈奴小王子一生的命运。意气风发的少年骠骑将军，一万骑穿焉支山、居延泽，快速突袭千余里，斩八千余人，击破休屠部，浑邪王、休屠王惨败，二王走投无路决定降汉，后又起了内讧，思想不坚决的休屠王被昆邪王杀掉，失去父亲的日磾，便与母亲弟弟一起成为汉之降虏，于是，这位十四岁的匈奴贵族少年，从此成为汉宫中一名小小的马奴。
一个匈奴人，在华夷大防、双方交恶的年代，居然从底层奴隶中脱颖，一步步升为托孤重臣；一个匈奴人，竟然能在险恶的汉室宫廷里位高权重地明哲保身——当然，史书中关于他的谨慎自检的记载足叫人咋舌——很是了得，怕是一个汉人也难以做到这般谨小慎微。位高权重难免树大招风，霍光也不如他；一个匈奴人，身后为人称道的是诸多华夏道义：庄重朝仪而大义灭亲，忠心护驾而以身相拼，辅佐少主而鞠躬尽瘁—— 倒是比武帝已言明“周公之托”的霍光更像周公……一个匈奴人，游牧的匈奴人，竟默默一生扎根于异乡，一缕异族的血脉从此融入汉家天地，只是，那风一样的民族心性，可曾在心底起过波澜？他出生在寥廓草原，却身葬于汉家陵阙，人生的起点与终点离得那么遥远。我不知道对于习惯于逐水草而居的匈奴人来说，故乡的意义到底有多大，但是血脉的丝丝牵挂，却是人类的通病吧？孔子尚有逝前七日的殷商之梦，那我眼前静静长眠的大汉车骑将军呢？
从封建儒家思想角度来看，金日磾无遗算的上是值得后世师表的文臣，他以降臣尽忠汉主、持宠不骄、进退有度、御家得法，可谓是忠孝仁义信礼智勇全了。真亏得他是一个匈奴人，血管里流着胡人不羁的血液，竟能修身修得比霍光等地道的汉人还要来得强，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人，不得不令人佩服。但似乎坏也就坏在了他是匈奴人这一点上，纵览后世典籍，除《汉书》的简单记载外，历代文人对他的事迹几无提及，更没有只言片语的词赋传颂。悠悠2000年，我们总说自己是一个包容的民族，总说什么什么事情促使了民族大融合，但实际上呢？骨子里，我们是自傲而狭隘的，南蛮、北狄、东夷、西戎皆应仰慕我中华上邦，彼等子民皆应受我教化。做得再好，也是你仰慕我们天朝大国的结果，大可不必费力去标榜。
悲兮，从这个意义上讲，金日磾更像一个悲剧人物。几千年的盲目尊大，使悲剧的剧情贯穿了整个历史。个人的悲剧演变成了民族的悲剧。这出悲剧在晚清时达到了高潮。
茂陵青草埋衣冠，古来几人曾封候？大汉敬侯、车骑将军，匈奴休屠部王子金日磾，永远安详地长眠在这片汉家大地，陪伴在那雄武的一代帝王身边。历史的水流生生不息，悠悠两千年，茂陵的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夕阳染红了天空。
天地悠悠，旅途中空怀一颗怀古之心，一番感慨过后，忽然感觉似乎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无法清晰说出。面对那一丘封土，自己竟然是这样的渺小。我发现自己的眼睛湿润了。 评论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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