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上海之行是意料之外的事。当初申请驻外工作时,我选择的是熟悉的北京。正式结果宣布后我的目的地成了上海,没有人告诉我原因。 “我要去上海了”。反复告诉自己之后,我忽然发觉有意无意间一直在注视着这个传奇的城市。 我曾经在赞叹香港时把她称为上海传奇的延续,也曾在江南寻梦的旅途中从黄浦江的船上注视她从黎明中醒来。却没有停留,因为我知道上海是个有太多故事的地方,在没有准备好之前,我不能贸然探访。 我开始搜寻记忆中上海的影子: 流光溢彩的外滩;浓密的法国梧桐遮过不高的宅院外墙和宽阔的街道,街上有旧式的汽车,听得见人力车的叮铛作响;石库门,许多人家沿着一条窄窄的弄堂,两边挂满了晾晒的衣服,挡住了并不充分的阳光。。。 我找出有上海三十年代歌曲的CD,翻开有记录旧上海景致的老照片,在细柔的歌声中想象自己置身于那十里洋场,在人潮涌涌的南京路四大公司中闲游,在蔷薇和夜来香盛开的百乐门里起舞。 我问一位在上海读过书的朋友今天的上海是否还留有三十年代的遗痕,她想了想说:张爱玲时代的东西差不多已荡然无存。是什么样的上海在等着我?好比没有了城墙的北京,早已在一片拆声中变成一个别样的城市? 另一位多次去过上海,且心仪已久的朋友告诉我:今天的上海有自己的浪漫,一个酒吧,一个画廊,甚至一条灯光街道都体现着精心和别致,更不用说现代化的新式建筑散发出的都市气派。 不管怎样,上海是一个伟大的城市,我很高兴有机会用一段不短时间去亲自见识一下她的风采。 (一) 一到上海就赶去参加朋友在市中心设的接风宴。当车经过外滩,那些古旧的大楼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时,心中一下就欢喜起来。下了车,紧吸了几口梅雨季的潮湿空气,我想:这空气和几十年前该没什么不同吧。 饭店的前厅洒着乳黄的灯光,不似深圳的酒楼般通亮,入门后左右两个楼梯通往二层,有些类歌剧院的布局。从头至尾饭店中飘荡着童安格的歌声。那晚吃的什么倒没有留下特别的印象,但我记住了音乐和灯光。 (二) 某日的下班后在陆家嘴观光。这里高楼林立,建筑各具特色也互相印衬,有些象新加坡。这里是规划中的金融贸易区,我用规划两字是因为豪华的大厦走近后发现入住率并不高。这是一片用金钱堆起来的土地,中央政府的政策让这里在几年间从一块穷乡僻壤变成城市现代化的标志。这点和旧上海不同,昔日的繁华是市场经济使然。 让我没有料到的是陆家嘴漂亮的绿地要收门票,绿地似乎成了一个标志,而不是让人享用。 甚至金璧辉煌的大剧院也给我这样的感觉,花巨资兴建的场馆只是为了一月一次的顶级演出,而不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享受艺术。 形式主义也是一种美,我对自己说,但形式主义最多只是一个开端,如同一场歌剧的序曲。 还有一个有趣的插曲:一天晚上我被大剧院的灯光所吸引想走近细细观赏。当我踏出地下过街的最后一级台阶,眼前一黑,原因不是我脚下踩空,而是大剧院的灯熄了。我看了看表,九点。 (三) 入夜时分,我拿着一杯饮料坐在人民广场。这是浦西少有的感觉空旷的地方,人们在悠闲地散步,空中飞着几只风筝,旁边的两个中年女人用上海话聊着家常。这里是普通人的世界,他们和我一样享受着夏日夜风的清凉。有很多情侣,从年青人到老年。这是城市的感觉。 (四) 根据网上的租房信息,我去一家标榜为“新式里弄”的地方看房。除了找房,我很想见识一下上海人的居住环境。 房子在玉佛寺附近,所谓“新式”是指解放后新建的,式样仿照以前的弄堂。一排排三层的楼组成一个屋村,楼和楼的间距比旧式的稍宽,每幢楼原本是独立单元的两家,有相当的规格,现在则每个单元都挤着几户人。一楼是共用的厨房,每家灶台的位置都分得很清楚。两位精神很好的老人见到我这个新人就问我要找谁,知道我是租房的就告诉二楼那间原本是一位钱老师的增配房,然后热情地盘问我从哪里来,在哪里做事。我一一答过后沿着一条窄窄的木楼梯盘旋而上,每半楼都是一家,房里的东西挤得满满的。 要出租的是原来的主卧房。房间很大,看上去还不错的赭色木地板,宽大的木框窗,浅色花纹的壁纸和别致的壁灯,还有一个吊扇挂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就没有其它的了。出租人告诉我这间增配房他刚分到,家具可以慢慢配齐,旁边和别家合用的卫生间还有属于他的阁板可以放些杂物。因为没有家具,我决定另择它处,但还是饶有兴趣地跟他走上三楼几家共用的晒台。周围都是这般矮矮的房子,颇有些陈旧,让我仿佛置身于某部电影的场景中。 多数上海人的房子面积都不大,但很多上海人可以将狭小的房间布置得别有洞天:他们在卫生间安装折叠门,节省的空间可以放下一个浴缸;他们将阳台封起来,增加卧式兼客厅的空间,晚上拉上帘布,两张折叠椅放倒就成了一张床。上海人不听天由命,即使他们不能抗拒命运的安排,但他们会尽其所能改变小环境,使自己过得更好,这种精神真让人佩服。 (五) 休息日得闲,我走进住所旁的一家书店。店面很小,里外两间加一起不到十个平方,书的分量倒很重,外屋以纯文学作品为主,内屋有些音乐和经济理论的书。和某些以实用书籍为主夹杂些四大名著充门面的书店有天壤之别。 我对卖书的女人说想找一些本地的作品,她对各书的内容都略知一二,推荐了几本:《最后的旧梦》是一个到香港的上海人记录那个永远逝去年代的琐事,有些太陈腐;《老房子》历数那些历尽风雨保存下来的老楼的昔与今,象是在讲建筑史;《他们的上海》讲述二战时两个避难的犹太小孩如何在上海渡过童年。翻来比去只有陈丹燕的书好些,不仅文笔好,而且从当代的视角看回去,符合我的兴趣,可是《风花雪月》已经看过了,DAISY的故事也已差不多知道。最后只拣了一本当地青年作家的随笔集。付钱的时候发现主人的书款放在两个细致的竹编小篮里,已不能称之为钱盒。 上海的文化活动好像不如北京丰富,平时的报纸电视网站中很少音乐会、话剧等表演信息。莫非上海的文化都已和商业结合,在酒吧和咖啡馆里,成为少数人品味的装饰。 (六) 港汇广场的后面有一条休闲美食街,街砖,街灯都修葺得很有特色,两边是咖啡馆和茶室。我们走进一家茶室,若大的空间被切成主厅,一排亭子间和二楼的谈心区。米黄色的面和黑色的线条组成的桌椅,简洁流畅,很有现代感。 我们在主厅坐下,周围清一色的衣着入时的青年人,多是几个朋友凑在一起,或是聊天,或是打牌。好像住房不宽敞的上海人把他们的客厅及活动搬到了这里。一面的墙上是一幅仿十九世纪塞尚风格的大幅壁画,几个真人样大小无所世事的巴黎贵族们慵懒地在露天咖啡馆享受他们悠闲的时光,背景是一派迷人的郊野风景。他们和这里的茶客们很近,近得可以从画中走出来。那也许是茶客们羡慕的生活,入夜在这样的环境里,和画中人在一起,忘却白天的的奔劳。 (七) 到上海已经一段时间了,我还没有找到太多喜欢她的原因。我甚至计划离开目前居住的地方搬到浦东,虽然这个地方就靠近曾经的霞飞路,离著名的法国城很近。我没有兴趣从那些斑驳的旧屋中辨别哪个是罗密欧的凉台或者曾经是某个白俄贵族的旧居,因为我知道对很多挤住在其中的人们来讲那仅仅是一个居所,黑漆栏杆的凉台可能已被改造成儿子的卧房,门廊上曾经精美的浮雕早被煤烟熏黑,下面是长长的竹竿上悬着晾晒的衣衫。申申面包房据说还保留着几十年前法国厨师的传统手艺,羊角包的飘香也许是旧时代遗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活的记忆。 在王朔的自述中他说:他自小在复兴门外的大院里长大,那是个和老舍笔下的老北京迥然不同的新城市,他不熟悉老北京的生活,很奇怪人们把他称为老舍京派小说的传人。当一个外人从两人的作品中了解北京的时候,他却会把其中的不同当作一个城市的自然变迁。 上海的改变并不比北京小。我一直想知道:新中国的建立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这个城市,现在的上海有多少是旧上海的延续,哪些被继承,哪些被唾弃,五十年后回过头去,那些被唾弃的东西有多少又被再次珍惜。 我曾经天真地问一个上海朋友:要是老上海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会怎样?他说:别傻了,你以为多少楼象外滩的大厦那样坚固。上海的过去就是一个梦,他的改变是历史的必然,何必去探究什么多与少,对与错?旧的上海已经死了,现在的上海已经是一个新的城市。 但一个城市,正如一个人,总想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这可以给他“根”的感觉。那些普通的上海市民(包括建国后从外地迁来的),即使没有经历过从前的繁华,已可以从周围的老人讲述的故事中,从随处可见的遗迹里,捕捉旧时的游魂。不管愿意不愿意,他们被这种游魂或精神所俘虏,成为一个上海人,幻想自己可以再现昔日的荣耀。时下沪上经久不衰的怀旧风潮是不是这种幻想使然呢? 还是醒来吧。旧上海已没有太多有价值的东西可以倚仗,与其在废墟中寻宝,在叹息中追忆,不如切实地改善自己的生活。象一个被收了家的八旗弟子,先将蛐蛐罐和鼻烟壶放在一边,拿出前人开创基业的战袍。也许有朝一日历史的轮回让你得以赎回原来的大屋,你还有闲心穿起长衫,把弄起古玩,就全由着你了。 夏日的午后,我来到外滩著名的情侣路,天空突然下起了骤雨。透过迷蒙的雨雾,浦江两岸的迷人风光尽收眼中。 一百五十年前纤夫们用双脚踩出的两条沿江路今天已经是上海最具特色的地方。江的一边记录着上海的过去,号称万国建筑博览的西式建筑经历几多风雨的洗礼仍巍然屹立。这里曾经是冒险家的乐园,那时的上海是远东最眩目的城市;几经易手,如今中字头的银行和保险公司成了它们的新主人。和平饭店还在,还有一群矍铄的老人在昏暗的灯光里吹奏昨天的旋律;江的那边承载着上海的未来,冒险家的子孙们选择在现代化的摩天大楼作为他们重返中国的驻扎之所,他们从江的对岸注视着前辈们争战过的土地,心中怀着和前辈们一样的梦想。 雨下得更大了。(转) 版权说明: 本文章版权仍属原作者或已经支付稿酬的合作媒体所有。文章由网友提交或转载,如果原作者不愿意将文章在本栏目刊出,或发现有与原作不一致的偏误,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将您的版权信息添加到本文章中,或根据您的意见给予其他的处理。 阅读 3 次, 发表于 8点59分, 推荐给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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