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渊 中国台湾 中兴大学教授 没到过高野山的人,根本没有资格谈日本文化!——牛津大学教授奥斯如是说。 高野山,这一处佛教圣地是我老早就十分向往的,特别是三年前造访西安青龙寺时,便立志早一日能登上高野山,对空海大师表示崇敬之意,也呼吸一下这里的一股脱俗之气。 一九九○年七月下旬抵达东京后,立刻安排期盼已久的高野山之旅。七月二十七日晚间赶到东京车站,在八重洲出口搭乘「南海电铁」公司的公路夜快车赴大阪。夜间十时四十分开车,第二天清晨六时二十分到达大阪的难波;全程约为六百七十公里。此种巴士每排只有三座,较为宽松;驶离东京市区后便全车拉下布帘让乘客休息,每座均备毛毯一床供乘客使用。此种巴士虽然比不上新干线快速列车舒适便捷,但可省下车资五千日币,而且又省去一宿的旅馆费用。 二十八日清晨一觉醒来,掀开布帘向窗外一看,原来车子已进入大阪市区;过了一会儿便抵达难波车站。下车前,服务人员还一一传递送热毛巾供乘客擦脸,让我们不禁感到日本人确实服务比较周到。 也许是空海大师暗中保佑吧,我搭乘的「南海电铁」巴士车站正是开往高野山电车的总站。原来从东京车站开往大阪的巴士系各公司联营,位在大阪的终点站各不相同。而我居然在事先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做了最正确的选择,真是巧合。 由于开往高野山的班车尚未开动,我先到洗手间盥洗一番,在车站附近买了一份早报阅读,又打了一通电话回家报平安(日本全国各交通据点均设有直拨国际电话亭)。因为车站一带的餐馆都还没有开张,早餐只好在自动贩卖机买一罐咖啡暖腹。 七点三十分搭上开往高野山的列车。我乃第一次前往高野山,也是第一次搭「南海电铁」(地区性民营铁路)的车子。 这班列车一路开开停停,因为搭载了许多通学、通勤的乘客,车厢的人口忽多忽少。我一方面观察车上老幼男女百态,一方面也注意这一片属于纪伊半岛的大地。比起本州岛其它地方,这儿算是平原辽阔之地,适合农耕。但由于日本之强盛生产力量集中在工商业,农业几乎只是点缀而已。 十点以前,列车到达「极乐桥」,这儿是电车终站,接下来由电缆车接驳。高野山的标高只有八百余公尺,但是由山下步行上山却也不太轻松,故搭乘电缆车自然是省时省力多了。电缆车速度虽然缓慢,但十分钟左右便到达了山上。由于「高野山」车站是「南海巴士」通往高野山各重要地点,这些巴士在环境优雅的高野山来回奔驰,难免多少破坏了幽寂的气氛,但是使游客减少行路奔波之苦倒也是事实。 我买了一张「全日乘车票」(在固定区域内自由上下乘车,不必再买票),首先搭乘至「巴陵院」。由于此寺兼营「国民宿舍」,我预备在此投宿一宿。 我向门口的修行僧表明来意,并表明是外国人的身分;年轻的修行僧入内请示后表示准许我投宿。于是,我登记了姓名,并将行李寄存后,随即带着一个小包、相机外出,以争取参访时间。 按图索骥的第一站,来到了高野山的金刚峰寺。这里是整个高野山——也是全日本国真言宗(密宗)三千六百多个寺院的「总本山」。另一个说法是,整个高野山的所有寺院都可以统称为「金刚峰寺」。 在山门的入口附近,拜托一位青年为我拍照一张留念。一个人行动固然是自由自在,偶尔也不得不假手他人。随着三三两两的参拜客从正门拾阶而上,两旁供着用日式木桶盛装的清水,使人们的杂念在瞬间一下子似乎也得以清洗一番。 进入院中,面向金刚寺大殿,感受到一股震慑的力量迎面袭来。在奈良、京都、高野山的无数古建筑都具有此种魄力;反而在西安、洛阳看不到类似景象,身为中国人,时常自内心深涌出莫名的感伤。 「金刚峰寺」的建筑缘自空海大师的嫡传弟子——真然。公元八三四年(日本承和元年,唐文宗太和八年),大师六十一岁那一年,奏请天皇赐给他高野山,以做为真言宗的传教道场。大师之所以选定「纪伊国伊都郡」(现为和歌山县伊都郡)的这一处小高原,是因为此地「四面高岭、人踪蹊绝」。可是,翌年(公元八三五年)大师便已圆寂,来不及亲自督建本殿。弟子真然虽然为大师完成了遗志,但是在天灾和兵乱中,原先的建筑物屡次被毁坏。十六世纪时,军事强人丰臣秀吉在此建立「青岩寺」纪念母亲;随后该处又遇火灾。目前的建筑物兴建于文久二年(公元一八六二年),并于明治元年(公元一八六八年)正式改名为「金刚峰寺」。 现在的「金刚峰寺」正殿是纯粹的日本式建筑,所有房间均铺有榻榻米,进入殿内参拜、参观的游客必须脱去鞋子,以维持寺内的清洁。寺内供奉的「大日如来坐像」乃是镇寺宝物,完成于日本平安时代,是日本的「重要文化财」。还有镰仓时代的「孔雀明王像」、「八大童子像」(国宝)。寺内也保存有「两界曼荼罗图」和大师笔迹《聋瞽指归》,这两项文物分别被指定为「重要文化财」和「国宝」。此寺中,不仅拥有许多佛教艺术宝物,也有雪舟(十五世纪)、狩野探幽、云谷等益(十七世纪)等大师的美术作品。日本画家在著名寺院、神社留下采笔痕迹的习惯十分普遍。笔者在奈良唐招提寺所参观的东山魁夷杰作,预料必将在历史上留名。后院的「蟠龙庭」布满洁白的细沙,更有采自四国(空海大师的故乡)的一百四十个大石头点缀。日本石庭均具有禅味,这里是日本第一大石庭,占地二三四○平方公尺,布置成雄雌一对蟠龙以护卫寺院。此外,寺中的原有厨房也被和歌山县指定为「文化财」,其规模之盛大可以想象寺中隆盛状况。 接下来,我们快步向「金堂」方面移动。除了邻近车道的地方偶尔传来汽车急驰声音之外,高野山一片安详寂静。 这种静笼罩在一片蓊郁之中,令人感觉更加不寻常。高野山此时唯一的声音是高大杉林中的清脆蝉声。这种蝉和台湾一般看到的黑色蝉并不相同,身体较小,散发出微微亮光,日文叫「油蝉」,叫声也不太相同。 不久,仰头看到了壮观的「根本大塔」。漆成大红色的塔高四十八公尺。 这是空海大师亲自构思的佛塔,可惜原有建筑在历史变化中已经消失,现有的大塔乃是第六次改建的,完成于一九三七年。塔内供奉大日如来及金刚界四佛;十六根柱子画有十六尊菩萨,正是密宗曼荼罗世界的表征。柱子的画像绘者是画家堂本印象。 在「根本大塔」塔顶传来的一阵阵铃声中,前往「御影堂」,这里原本是空海大师的住所,现在供奉大师的画像,也就是大师的纪念堂。不巧今天遇到大整修,四周搭起密密的支架,没办法进入堂内向大师行礼。 向前绕到「金堂」来。「金堂」原本叫「讲堂」,由空海大师亲自督建完成,在这儿传播佛法、教授弟子。正因为如此,目前高野山的重要法会不在「金刚峰寺」,而是在「金堂」举行。也就是说,「金刚峰寺」是佛教真言宗(密宗)的中心信仰地;而「金堂」、「御影堂」是空海大师的纪念处所。 虽然「金堂」并非一千多年前的原有建筑,可是佛教徒大抵都能及时依照原有风貌重新加以整顿或修缮,以弥补缺憾。想起与空海具有渊源的长安大兴善寺、青龙寺,如今又是呈现何种面貌呢?中、日两国历史上都曾经有过种种灾难,我们却无从寻找如高野山一般的辉煌史迹! 空海于日本延历二十三年(唐德宗元贞二十年,公元八0四年)八月抵达福州,十二月才辗转到达首都长安。第二年五月拜惠果为师,同年十二月惠果即圆寂。第三年(公元八0六年)八月空海便回到日本。 何以在短短的半年期间空海学习了密宗无数真传?甚至在惠果圆寂时,代表诸弟子撰写碑文,留下「惠炬已灭,法雷何春」的名句。科学家汤川秀树博士相当肯定空海的超人智慧,因此能够在短期内吸收真言宗许多奥秘。日本佛教界以及一般学术界也共同肯定:没有惠果就没有日后的空海。听说空海到达长安青龙寺,拜在惠果面前时,惠果大师说:「我等你好久啦!」空海之所以获得真传,或许真是根源于此种因缘。而惠果的老师是长安大兴善寺不空和尚(印度人),密法从印度比丘传予中国比丘,由中国比丘再传给日本比丘,这种传承方式,在中、日佛教史上也留下一段感人的佳话。 整个高野山有无数的寺院,一一参诣谈何容易。由于我只能停留两天,行程匆促,赶紧由「金堂」附近搭乘巴士到「奥之院」——空海大师墓园。随着一批又一批的参拜客前进,一边参考着地图。虽然日本处处备有地图、标示牌,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可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心中难免有一抹不安。偏偏路上数度遭遇向我问路的场面,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从巴士站通往空海大师墓园有一公里以上的步道,这一带的步道(并排两条及穿插其间的短路)不仅在日本十分特别,大约也是全世界唯一的景象。原来这儿共有二十万座以上的墓碑,其中不乏日本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士:织田秀长、丰臣秀吉、武田信玄、伊达政宗、石田三成、德川吉宗、平敦盛……而这些古墓碑全部安置在一望无际的千年老杉之下,到处是袅袅白烟,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妙感觉。中国人大概不太有兴趣在这样的地方走动,但因为这是通往空海墓园的唯一途径,我不能轻言放弃。在半路上,我意外地发现了「赤穗领主」浅野长矩和四十七名部下的纪念墓园(近年来笔者研究的题目),也一再拜读沿途接二连三出现的「句碑」(刻上「俳句」的诗碑),诸如松尾芭蕉、山口誓子、高滨虚子、与野谢晶子、榎本其角……等人的大作。日本人的「歌碑」、「句碑」设立于全国各史迹、名胜乃至游乐地,其致力提倡传统文化的精神真令人感佩。横过一座小桥,登上「纪念灯笼堂」,又是别有一番胜景。堂内灯火摇曳,远望去真是一片灯海。这都是空海大师的信徒呈献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不止息。我绕到堂后,在空海大师墓前合十礼拜,对这位一千年前到中国求学的留学生大前辈(笔者曾留学日本数年)表示无限的敬佩和崇拜。 在「纪念灯笼堂」附近徘徊,一时舍不得离开。遥望为现在天皇家准备的一处庭园,门口挂着「闲人莫进」的警告牌——自古以来,天皇家对高野山一直有分特殊的情感。纪念堂四周的巨木均用绳索捆起来,以免万一倾倒时压到建筑物——日本人做事总是如此细心。再向下眺望,在清澈的蜿蜒小河里悠哉游哉漫游的小鲤鱼,恍然领悟这是佛教圣地、空海大师的圣地,当然不可以滥捕任何生物。境内竖立的标示牌也以斗大的文字告诉游客:「这是空海大师的山,大家共同维护清洁」。 一个人步行回到巴士站,脑海里升起许多思绪,今天看到的景象也一幕幕地浮现。我国历史上也有不少高僧、大德,为什么我们没有一座像高野山这样的圣地?这座圣地已存在一千年以上,部分建筑物虽然曾经遭遇天灾或人为因素的破坏,但是大都能够及时整修复原;而高野山的自然环境也未曾受到破坏,在历史发展过程中还不断添加许多可贵的文物。回到投宿处「巴陵院」已是傍晚五点十分——上午登记住宿时已告诉我五点半晚餐,因此按照规定时间回来。进入门口时,三位修行僧亲切招呼,并介绍各种设施及应注意事项。随后便进入寺院后一栋水泥建筑物的单人房。房间清静、朴素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是佛寺——一处有四百年历史的寺院。 五时半准时开饭。按照日本人的习惯,每人各自享用一份,而且是素斋。今天除了有一队二十余人的高中女学生,由老师带领来写生并且投宿在这里以外,还有三个小家庭的游客,而独自登上高野山的只有我一个人。用餐时修行僧跪坐在一旁(这是日本人的正式坐姿),以便随时提供服务。寺院内有十名左右年轻的修行僧,他们都是高野山大学及高中的学生,早晚在寺内做各种杂务(当然没有酬劳),白天各自去上学。虽然年纪轻轻,但都已接受剃度,又穿着僧服(但不准穿袜子),个个都是稳健庄重的表情,其知书达礼的一举一动也充分让人感受到宗教的影响力。 晚餐后信步在附近走走。由于巴士早已收班,整座高野山更为沉寂,连白天的蝉鸣也没有了。走了一段路,在一处巴士站停下来,自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对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发生怀疑:明明道路、住家、寺院都近在咫尺,但是却静谧得没有任何声音,难道是耳朵有问题吗?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在「巴陵院」用过早膳,付了膳宿费,暂时把行李包及雨伞寄存院内,我又急急忙忙赶往「灵宝馆」参观。 「灵宝馆」就在「金堂」附近,按照顺序也许应该安排在昨天参观。不过因为事先我已排定参访的先后顺序,所以今天(二十九日)才来到这里。「灵宝馆」也就是高野山统一的历史博物馆,将各地寺院珍藏的宝物轮流在这儿展出。这一栋幢建筑物完成于公元一九二一年,骨架是钢筋水泥,内部装潢则全部用原木,兼顾了防火和保持展示古物气氛这两种功能。运气不错,今天展出了两幅「两界曼荼罗图」,这是九世纪作品,仅仅参观这两幅国宝就已值回票价。 但是我最感兴趣的是二十余册唐代手抄经——这些大部分由当时的遣唐使留学僧带回来的。其中有一册展示首页中的译者是:「特进试鸿胪卿大兴善寺三藏沙门大广智不空奉诏译」。这些文字使我萌起一股无名的哀愁:我也亲访过大兴善寺,却没有任何不空法师留下的痕迹;他费尽心血的译经原本,如今更不知道去处?在高野山我沉重地一字一字阅读《仁王般若经》:生老病死,轮转无际,事与愿违,忧悲为喜,欲深祸重,疮疣无外。……盛者必衰,实者必虚,众生蠢蠢,都如心居。……形无常主,神无常家,形神尚离,岂有国耶?佛教对于人生体验似乎是最为深刻而贴切。 离开「灵宝馆」,搭车到大门,由于时间的关系,只能匆匆一瞥。尽管如此,我以为原有的颜色较为庄严朴素,今年重新上漆后反而失去古朴的感觉。在高野山上,除了夜晚可以悠闲地休息,行程几乎一直在赶路。 离开大门,立刻又赶到高野山大学。原本想参观这一所直属真言宗的大学,由于时间已不允许(因为下午欲赶往奈良参观另一项展览会),只好请求学校赠送一份资料给我。学校总务部门十分亲切地答应我突如其来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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