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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西旋,无涯(九)

2008-01-08cncn.com

千里走单骑

唯美的温度 花开的屋檐 藏在心中轻轻去搂

匆匆的脚步 熟悉的街头 如何才能不回首

开窗路迢迢 闭眼影重重 三千温柔的守候

寂寞的歌谣 零乱了季节 临风往事谁去雕镂

重叠嶂 苍雪点眉 燃一盏星灯 望断天涯瘦

翠娉婷 锦绣束腰 曾几番遗落 奈何猜不透

人独立 拾残月光 昨夜今宵流盈 怎么偷

东方白 饮尽滂沱 踏遍荒村雨露 画一轴

1

九月十日

清晨,朝阳还在峦云中酣睡,如襁褓中的婴孩,而我,已站在拉萨的街头,安静告别。

这座留下尘世间种种因缘的城市,多么令人迷恋,而此时,我却看不清她的面容。

旅途,注定要一次又一次的告别,然后,出发,再出发。直到能够从容不迫地走下去,安然接纳任何起伏波澜。随遇而安。

拦下一辆三轮车,熟练地砍价,直奔东客运站。

发往八一的班车已轰然欲动,车上的乘客拼命向我招手,欢欣兴奋。快!快!就等你了!终于来了!

见我上了车,乘客们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正当我沾沾自喜地以微笑答谢叔伯姐妹兄弟的热情欢迎时,车厢内的面孔齐刷刷地转向了司机,发出一片催促:快开车吧!都晚点四十分钟了,总算凑齐人了!

我识趣地收起笑容,赶紧寻找安身之地。脖子重复了几次一百八十度转弯后,终于在最后一排位置找到了属于我的精致的座位。翻过大木头箱子,跨过鼓胀的尼龙袋,避过杂乱伸放的腿脚,躲过火星闪闪的烟头,好不容易在开车前将自己塞进那个随时都会闭合的空隙。

班车驶离车站后,乘客们回复平静,摇头晃脑地找周公唠嗑去了。

落座后,出于习惯,我开始四下观察。呈现在我眼前的,是风格各异的后脑勺,上面生长着质地迥异的头发,稀疏凋零,或者蓬勃茂盛。懂医者可以凭此判断载体健康的优劣,看相佬则能借此预测载体运势的好坏。

坐在侧前方的,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粉红色皮革高跟鞋随意甩在脚边,鞋跟的海拔足以令她在站立时始终保持眺望的姿势。班车开出拉萨后,她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拿出一个转经筒,一直紧握不放。每当遇到爬坡或下坡,经筒就会飞快旋转起来,直至坦途。

她鲜艳的脸,无法掩饰内心的脆弱和敏感,时刻保持警惕的神经,缺乏安全感,与这片土地如此格格不入。

原先我还看不惯她这种投机的虔诚,一段时间过后,我开始有些同情她了。

坐在我身旁的,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由一名中年男人带领。他们来自四川理塘,在拉萨做生意,车上那几口沉重的木头箱子正是此行的收获。从他们艰涩的汉语中,只能捕获极少信息。

少年们精力旺盛充沛,好奇的目光从未离开过窗外的拉萨河谷,仿佛这只是一次外出旅行,和买卖无关。生活的艰辛,他们还未洞察。或许有一天,他们会突然长大,用坚实有力的臂膀撑起一片天空。

车厢里塞满了行李,大包小包,零零碎碎,稍一颠簸,就会磕碰出声响。即便如此,车上也无人在意,任由它们左摇右晃,反正跌不出车去。

仔细将车内打量了一遍,突然发觉,我是唯一的游客。

2

从拉萨到八一,四百多公里,一路都是柏油路面,是滇藏线最舒适豪华的一段,可以心无旁骛地欣赏经过的风景。

经过墨竹工卡后不久,车子便开始一路爬坡,视野随着海拔的升高而愈加开阔,最后只看到一片色彩的交融,分不清层次。

空中有飞鸟划过,羽翼舒展矫健,瞬间过后变成黑点,隐没于黄褐苍茫山谷。

班车经过米拉山口时,中年男人从口袋里抓出一把把的彩色纸片,撒向窗外,口中喃喃自语。那些在风中飞舞的彩蝶,落在垭口玛尼堆的周围,或是飘下山崖,最终都将化成附着意念的尘土。

翻过米拉山口,尼洋河风光的及时出现,完成了视觉上从刚到柔的巧妙衔接。

沿途丰富的植被,错落有致。窗外的树林散发出浓郁的绿色气息景色宛如盛夏江南。

蜿蜒旖旎的尼洋河一直相伴左右,偶尔因腰肢扭摆过于婀娜而激起清白的泡沫,大多时候,保持婉约倩女姿态,一身青黛素雅打扮,悠悠放歌于林间山脚,倾诉柔软心事。

远处的高山牧场和草甸,线条柔缓,沐浴在清新的阳光下,将带着芳香的温暖藏进身体里,孕育出大片繁茂的油绿,成为牛羊骏马的乐土。

这些景色,匆匆倒退,却能一直徘徊在记忆里。

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司机停车休息,乘客们纷纷下车舒展僵硬了的筋骨。

我躺在空荡荡的车上小寐,忽然觉得有人在轻扯我的衣袖,睁开眼,看见其中一个少年正冲着我笑。给,吃。他递给我一个翠绿的苹果,自己也拿起一个,大口咬下。我也不客气,开心接过,学着他大口咬下。爽口清甜。他呵呵一笑,露出雪白的大颗牙齿。

我回赠他一粒润喉糖,他小心地剥开包装纸,将橙色透亮的糖粒放入口中,轻轻呼出带有薄荷味的空气,满脸欢喜。

继续上路,阳光盛放,车窗通通打开,被林野过滤后的凉风迅速灌入,带走皮肤上的粘稠。

中年男人从脚下拎出一台集时钟、收音机、录音机为一体的播放器,抱在怀里,将卡带放入后,一曲曲节奏明快的藏歌,驱走午后的倦怠慵懒。

这些歌曲,中年男人早已反复听过无数次,一开口就能哼唱。岁月浸润过的声音,与风一起,在车厢里流动,旷达明朗。

下午四点半,一座铺陈在河谷的城市出现在眼前。八一。

乘客们刚下车就四散得不知踪影,目的明确。

走出车站,四下找寻合适的栖身之地。一路寻过去,发现大多数旅馆总与密集丛生的发廊浴室共同进退,形成大大小小的服务社区的同时,成全了多少露水姻缘。一派性致勃勃的繁华盛景。

出于安全考虑,从背包中翻出攻略,径直打车来到驴子们推荐过的旅馆。安顿好住宿,来到街上的一间面店解决晚饭。接过菜单,发现价格高得吓人,一碗普通的三丝面居然要价七元。懒得再换别处,只告诉店家分量一定要足。

这座粉红暧昧的城市,物价直逼它的援建地区。八一,多么根正苗红的名字,里边却隐含着某种黑色幽默。大口吃面的同时,感慨纷呈,仿佛回到了万恶的旧社会。

若要贴近体验八一的夜生活,需要有身在花丛片叶不沾的勇气和智慧,我自衬无此道行,于是作罢。回到旅馆,躺在大床上看乏味的电视剧,频繁换台。夜里被沙沙的响声吵醒,才发觉自己忘了关电视。

3

九月十一日

出发的时候,旅馆里还静悄悄的,下楼时自觉把脚步放轻。歉意地叫醒了还在蒙头大睡的值班小妹,退了钥匙取回押金。

清晨的八一,空气微凉,除了偶尔的汽车喇叭声,再无多余动响。这是座生活在夜晚的城市,白天,只用来休养生息。

八一到波密,路况早就闻名天下,虽说近年来已改善许多,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找车时多了几分谨慎。反复比较后,选定了一辆车况良好内置还算舒适的五座越野吉普,要价一百元,合情合理。司机扎西是个中年藏族汉子,落腮胡子,看上去稳重老练,让人安心。

车子在街上转了两圈,没多会又兜上了一对父女和一个年轻女孩。扎西师傅显然对当天的满员速度相当满意,吹着口哨将车驶出市区。

为了避免旅途无聊,我主动和其他乘客联络感情。

女孩的父亲说,他们的家在拉萨,这次出来,是为了送女儿去昌都读中学。在拉萨,由于名额有限,想上好的中学并不容易,无奈之下只好舍近求远。若不是有亲戚在昌都,定不舍得让女儿去这么远的地方上学。女儿年纪还小,远离父母,真不容易……

父亲语气平静,没有抱怨,脸上深陷的皱纹已能令他从容承受生活的现实,默默支撑。女儿坐在副驾驶位上,眼睛一直注视前方,沉默不语。她的生活,因为有了父亲的精神强度作为底衬而保持轻盈。她不言语,并不意味她不明白。

当我去留意那个年轻女孩时,才发现她是如此美丽动人,旅途无聊的担心从一开始就是杞人忧天。女孩说,若是在她的家乡,像她这样的容貌非常普遍,根本不会引人注意。细问之下,方知她的家乡在四川丹巴,那个在驴界中无人不晓的盛产美女的地方。

闻名不如见面,直到此时我才深刻体会到为什么每年都有那么多的色(摄)驴络绎不绝趋之若鹜的涌进丹巴——养眼啊!还是名正言顺的养眼,用不着担心老婆女友的争风吃醋,万一不幸被别人逮到你在整理照片时口瞪目呆流哈喇子,你还能义正词严地为自己辩护——你看,那些碉堡楼是多么的巧夺天工啊!当然,你心里明白那只不过是些模糊的背景衬托。

女孩独自来西藏打工谋生,听说波密开了一家大型超市,便辞了拉萨的工作,前往波密应聘,碰碰运气。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会觉得烦闷,反正都是打工,换个地方换种心情,这样才好耍哩。女孩一边说一边摆弄腕上的手链,声音清脆甜美。

车过林芝不久便开始翻越色季拉山,公路盘旋而上,似乎无穷无尽。上到半山时,大雾缭绕,如入仙山梦境。周围白茫茫一片,景物在短短几分钟内被层层的白色纱帐柔软隔离,变得模糊不清,最后消失于视野。

雾气最浓时,能见度只有三、五米,扎西师傅小心翼翼地控制车速,车内鸦雀无声。

在隐约的路途中前行,呼吸着湿润的空气,心若空谷。一弯,又一弯。

4

接近垭口时,我们终于从雾海中突围而出,湛蓝天空扑面而来。

色季拉山口,观赏南迦巴瓦峰的绝妙之处,还未等我开口,扎西师傅已将车停下。难得这么好的天气,可以清楚地看到南迦巴瓦,好运气啊!话未说完他已率先开门下车。

虽然相隔遥远,但南迦巴瓦连绵刚毅的灰蓝山体依旧让人在视觉和心灵上同时受到剧烈冲击。他直刺云霄的气势,傲然肃穆的山峰,从不苍老的容颜,象征了他那不容靠近和窥探的神性。

如潮的白云,在他的腰际翻滚涌动,形成一道白色波涛,蒸腾而上。

他如一个寡言的男子,有伟岸博大的品质,超越生死的气度,不动声色地庇佑万千生灵,维系源于自然的根脉,与时空漫长对峙。

在他面前,任何合理的解构都是枉然,任何庞大空泛的意义都被弱化,只需保持敬畏和谦卑。

他的存在,沉着安实,跨越一切世俗的真理。

垭口旁边,有一座凸起的小山包,上面落满缠叠的经幡,五颜六色,厚厚的一层。走上去,如履祥云。顺时针绕山包一圈,口中默念六字真言。只为自己。

回到车上,扎西师傅说,要是在六月,在此可以欣赏到漫山遍野的高原杜鹃。就算闭上了眼也能清晰地感觉到。

翻过色季拉山,就到了鲁朗,如油画般美丽的小镇。

碧蓝天空下的开放式牧场,悠闲吃草的牛羊,草甸上精简别致的小木屋,淙淙流淌的小溪,大片的野生小黄花,构成一副与世无争的清丽画面,美得脱俗彻底。

牧场的尽头,是陡然拔升的茂密森林,高大苍翠,遮天蔽日。铺天盖地的松柏,层层叠叠,树冠处形成俏拔的锐角,手心贴在车窗上,仿佛有细密的疼痛感。

这样的小镇,最适合于盛夏的夜晚,躺在屋顶上数星星,或者在寒冬的黄昏,坐在火炉旁听老人讲大山里的神奇故事。可惜我们只是匆匆路过,来不及留恋,便已分别。

最完美的行走,是可以随时离开,也可以随时停留。

鲁朗过后,路面开始变得坑洼不平,泥石混杂。扎西师傅摘下了刚戴上不久的墨镜,神情专注。

道路曲曲折折,时常扎入昏暗林间,姿态蓬勃交叉的枝叶将风景划分为细碎片段,紧凑寂静。

在没有树林遮掩的时候,可以看见对面大片林海迷漫的山峦,沉睡在温润潮湿的空气里,如同匍匐酣睡的巨兽。它们隐藏着神秘浩瀚的力量,但从来不轻易示人。倘若贸然进入,九死一生。

森林的深处,是生死交替的圣地。

5

道路越来越狭窄,有些时候仅容一车通过。紧贴的山坡陡峻异常,植被稀疏,而另一面,则是滚滚轰鸣的帕隆藏布江。扎西说,前面就是排龙天险。

前面不远处,两个月前,有一辆卡车在会车时不慎坠落山崖,司机的尸体至今没有找到,河滩上只留下大片的血迹。扎西轻描淡写地叙述两个月前的车祸。

这样的不幸,每年都会有,长期跑车的司机已能泰然面对,并时刻警醒自己。他们清楚,恐惧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就是这里,扎西说完,把车停下,朝公路右侧指了指。几株原本应该挺立的幼树被歪斜地拨向两旁,中间让出一个豁口。卡车滑坠的地方。

来到路边向下探望,一堆黑色的金属残骸早已被摔得面目全非,穷尽想象也难以将它与任何交通工具联系到一起。这样的死亡,彻底突然,来不及疼痛,来不及挣扎。

在离帕隆藏布拐弯南行不远的地方,一座木头吊桥跨越两岸,架于翻腾的江面上,隐忍缄默。

桥的扶绳上,挂满经幡,上面布满在阳光下隐隐跳动的长串藏文。走上桥面,晃晃悠悠,裂纹丛生的苍白木板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如同老者的呻吟。

和丹巴女孩来到吊桥中央,探身俯视,湍急的河流和蒸腾水汽营造出令人心惊的意境,巨大的响声在峡谷中久久回荡,企图覆盖所有生命的旋律。

视线的尽头,江水陡然急转向南,一头扎入另一片林莽,直奔雅鲁藏布大峡谷气势壮阔悠长。那片静谧圣洁之境,长年隐匿在云雾深处,幽密隔绝,不轻易露出真实面目,是众多生灵归宿栖息的梦中家园。

苔藓重生的古老雨林,鲜为人知的孤僻村庄,广袤肥沃的土地,辛勤耕作的族群,自成体系,繁衍生息,默默轮回。

若想抵达这个独立的不能被参照的境域,只能依靠双腿,艰苦跋涉,经历生死攸关。

丹巴女孩努力摆动身体,桥面悠悠晃动,快乐的尖叫声在山谷来回激荡。将镜头对准她,她却害羞地把脸侧过一旁,连连摆手。看到我仍在不懈地偷拍,索性大方地展现她真实甜美的一面,不再躲避。

一身牛仔装束的她,线条挺拔玲珑,笑容柔软干净,如同一朵朝气蓬勃的高原野菊,竭力绽放。

过吊桥不久,公路两旁的植被骤然减少。依山壁上开凿出来的土路,颠簸不平,时常能见到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大小石块,窝在坑里,显露唐突棱角。吉普摇摆不断。

车子左侧的山体,松软脆弱,如果在雨季通过,滑坡坍塌时有发生,大量泥土岩石淹没道路,阻塞交通。连绵数里的车辆只能在滂沱泥泞中耐心等待救援,别无它法。

扎西师傅说,近年来中央大力支持西部发展,道路状况有了明显改善,从前的天险路段已不再那么令人心慌绝望,即便遇到塌方,道路也能被及时疏通。

在一处路面损坏较为严重的地方,滞留了十多台大大小小的车辆。扎西将吉普停靠在路边,大家陆续下车,上前察看。

一段长约二十米的路段,由于接二连三的塌陷,路基不得不用层层排列密集的粗大木头巩固支撑,再以水泥灌注固定。即使是这样,也没能完全抑制住路面持续缓慢的下陷。塌陷造成的几道深壑足以让过往的车辆无法自拔,动弹不得。

养路工人和司机们找来树干石块,挥锹动铲,填补路面。乘客们四散在附近,静心等待。大家似乎都已习以为常,没有人暴躁不安,也没有人催促吵嚷。

不知道要等多久,幸好周遭景色旖旎,观赏远处时隐时现的雪峰成为最好的消遣。脚下是哗哗作响的江水,动荡不定,抛起跳跃的光辉。

公路旁的树荫下,女儿依偎在父亲的怀里,轻轻睡去。

6

半个多小时后,一辆大型客车从修葺后的路面顺利通过,引起一阵兴奋的骚动。人群陆续回到车上,发动机的轰响不绝于耳。

临江的土路,狭小简陋,遇到会车,双方司机都会依照地形自觉礼让,相错时打个招呼。

装备精良的户外车队,与我们擦肩而过,车内飘出高亢歌曲。

易贡河大桥。守桥人解下铁链,每次只允许一辆车通过,叮嘱司机缓慢行驶。

过桥后没多久,公路两旁出现几间平房,多是些饭馆旅馆,蓬头污面,墙面被白花花的太阳晒出数道裂痕。扎西招呼大家下车午饭,熟练地叫了几个炒菜,老板娘热情递上茶水。

墙角的电视机里播着过时的港产肥皂剧,音量大得像是有人在激烈争吵。

吃过午饭,稍作休息,继续赶路。经过著名的102路段时,公路旁竖着醒目的警示牌:前方飞石,小心驾驶。中间的一段,有山体滑坡后留下的痕迹,大量泥沙堆积在路边,吉普开过时车身颤动倾斜。

向上望去,最容易发生意外的山坡,已被混凝土覆盖加固,安全系数大大提高,让人心定。

安全通过后,扎西回头冲我笑笑,拍张照片留作纪念吧,以后路修好了就不觉得危险了。

102路段过后,一路上看见不少改善道路的施工现场,热火朝天。扎西一丝不苟地绕过每一块扎着钉子的废弃木料,必要时自己下车将隐患搬移到路旁,确认别的车辆也能避免危险后才回到车上。路况一点点好起来。

遇到三三两两骑自行车进藏和出藏的牛人,摇下车窗,挥手为他们打气。这些陌生的骑行者,静默坚忍,承受漫长坚实的孤独,以拙朴的方式更深度地体察和理解这条信仰确凿的朝圣之道,令人钦佩。

不安分的生命,总会一遍遍有意无意打破生活的规则,抛弃舒适安稳的轨迹,逃离城市,远离人群,以自身特有的宁静和自由去探寻生活的初衷,不掺杂任何晦涩的意图。这样的出走,源于内心本真的欢喜,会有掸落繁华,趋近我心之感。

很佩服那些长期独行的旅者,从世界的一个角落漂泊到另一个角落,行走本身就是归宿。这种生活,需要独自面对过分丰盛和艰涩的情绪,需要异于常人的坚韧与忍耐,不被旁人的华丽作态所蒙蔽,在虚幻的幸福假象前始终保持自持,割断周遭的关注与观望,在身体内形成澄明清澈的防御结界。这样的生命旅途,注定是一场艰辛异常的心历完善,无法揣测。

一路醒醒睡睡,间或胡思乱想,时间快速流走。

下午两点多,抵达波密,在街头告别了扎西和丹巴女孩。

骄阳下的小镇,热浪蒸人。

7

曾经在旅行杂志上领略过然乌湖的美,打算赶到湖边住宿。从附近的小店里得知,三点半左右,会有拉萨发往昌都的班车经过,在波密短暂停留,若想继续前进,那是一个相对廉价的机会。

时候尚早,决定先在小镇里四处溜达一下。父女俩坐在公路旁的草坪上耐心等待,答应帮我照看大包,提醒我别忘了时间。

这座名字莫名好听的小镇,头尾不过几百米,依山傍水,透着几分灵气。商铺饭馆陈列在公路两旁,经营者大都来自别处,操着流利的汉语。路面行人稀少,却有不少往来的小货车,慢悠悠地兜转,招揽生意。屋檐下的台球桌旁,聚集了不少年轻男子,时常发出畅快的轰笑。

穿过一条巷子,来到临河的公路旁,河面宽阔平静,看不出深浅。彼岸,是巍然矗立的雪山,峰冠处缠绕着纱绸一般的浮云,扯出长长的丝絮。山腰以下,是大片连绵的葱茏。

被雪山簇拥的波密,直观地诠释了“掌上明珠”的寓意。一半欢欣,一半寂寞。

回到父女身边不久,开往昌都的车停在了路旁。上车询问,司机说只剩最后一个位置,并再三声明不愿超载,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从波密到昌都的票价为一百五十元,而超员一人罚款三百,若在平时,这点罚款并不能起到什么阻吓作用,司机往往会变本加厉地超员来挽回损失。而现在四十大庆的浪潮还未完全过去,沿路检查格外严格,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谁都难以交代,衡量得失后,司机们都安分了许多,不轻易冒险。

软磨硬泡下,司机再三盘算,终于同意父女俩上车,而我只能另想办法。班车徐徐离开时,父女将头探出窗外,向我挥了挥手。

班车离开没多久便见到一队色彩鲜艳的越野车队,兴冲冲地跑过去,还未开口,便听到他们在用我所熟悉的南国鸟语商量如何安全抵达八一,蹭车愿望登时落空。将最新鲜热辣的信息告诉他们,大家开心地聊了一会,互祝平安。

独自回到公路旁,来来回回走了N趟也没找到继续前行的车辆。一些小货车司机主动上来怂恿我包车,漫不经心地开出趁火打劫的价格,说是还可以商量商量。我说这个价钱用来护送国家领导人出藏比较合适,可惜你车子的档次不够,而我也身价不足。

懒得再频繁走动,索性把大包靠在电线杆上,蹲在一旁守杆待车。

四周白花花一片,猛烈的阳光穿透所有阻挡尽情榨取体内的水分,身上的衣服,湿了干,干了湿。

看了看表,已是下午四点半。

8

就在我准备放弃等车的时候,两个女人的出现让事情有了新的发展。

她们从对面街的小巷里走出来,一个拉着墨绿色行李箱,另一个提着大红色旅行袋,在公路旁张望了一会后,径直向我走来。

浓重鲜艳的口红,略微夸张的黛紫眼影,班驳不清的指甲油,隐约透明的黑色丝质上衣,裸露在肩上的文胸吊带,鞋跟尖得可以用来剔牙的高跟鞋,一个柳眉,一个淡眉。这两个年龄约莫三十好几的女人,站在我的面前,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特殊职业者,早已摒弃了无谓的遮遮掩掩,颇有几分JUST DO IT的从容气魄。

不可否认,我在烈日的暴吻下难免显得有些热血沸腾,难道她们能够凭着敏锐的职业嗅觉察觉到这种生理气息并依此尝试拓展业务增益创收?望着这对姐妹花,我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柳眉放下旅行袋,抛给我一个职业性的微笑。

柳眉:在等车?一个人?

我:恩。

柳眉:去哪?

我:然乌。你们也在等车?

柳眉:是啊,去八宿。不想在波密过夜了,没啥子意思。

我:恐怕现在已经没有顺路的班车了。

柳眉:所以才过来和你商量包车的事啊,一起找机会多些,价格也能便宜些。

我:希望吧。不过三个人分摊还是不够划算。

柳眉:恩,这样吧,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去广场那边看看有没有其他人,如果找到合适的车就一起走吧。对了,你是学生吧,一个人跑出来这么远耍不怕啊?呵呵。

淡眉扯了扯柳眉的衣角,暗示她现在不是拉客的时候,找车要紧。柳眉笑笑,拎起旅行袋和淡眉碎步小跑穿过了马路。

姐妹花的社交经验明显比我丰富许多,没多久便看见柳眉在马路对面向我招手,我扛起背包,感慨到:谁说女子不如男!

来到一辆货车前,淡眉已坐在车内后排位置上与司机聊得火热。司机是一个满脸须髯的矮壮汉子,副驾位子坐着一个瘦高个儿,据说是他的拜把子兄弟。

柳眉一下窜进车里,坐定后一把把我扯了进去,口中不停抱怨:热死了,热死了。

见我上了车,矮壮转过头来笑嘻嘻地问了一句:小哥,你怎么会和她们走到一起,就不怕跟她们学坏啊,嘿嘿。说完意味深长地朝姐妹花望了一眼,一脸坏笑。淡眉一撇嘴:怕啥子嘛,我们又不会吃人,别听他胡说八道。说完在矮壮的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娇滴滴地骂了一句:你娃才坏哩,一看就不老实,满脑袋花花肠子。车内传出一阵风尘味十足的笑声。

姐妹花和矮壮都是四川人,双方操着浓浓的川腔打情骂俏了好一会,眼看火候差不多了,柳眉才提到包车的事。

矮壮显然不情愿把自己累着,以开夜车危险为由一味推托。淡眉继续加强攻势,熟络感情,手指不停地在矮壮的手臂上划来划去。矮壮终于有所松动,说要走也行,到八宿五百块,一分也不能少。

柳眉伸手在矮壮的耳朵上拧了一下:还说是老乡呢,这么高的价也好意思开,我们又不是富婆阔太,要价这么黑。矮壮也不恼,狡黠地笑了几声:你们的钱来得快,我们开几天的车也不如你们一晚挣得多哩。

淡眉在一旁不依不饶,以职场上的惯用腔调撒娇发嗲,在恰当的时候抛个媚眼,作小鸟依人状,和柳眉刚柔并济,趁热打铁。

可惜她们都已年过妙龄,容颜衰退,身段走样,强攻之下价钱没有减少,反倒在口嘴上被矮壮讨了不少便宜。

双方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热闹纠缠了半天始终没个结果,眼看时候不早,我无心恋战,反正时间充裕,索性找个旅馆住一晚再走。

见到我要下车,矮壮才再次注意到我的存在。

矮壮:这么快就走?再聊一会嘛,碰到就是缘份啊。

我:听你们摆龙门阵半天了,到底走不走啊。

矮壮:不要急嘛,啊,对了,你是来旅游的吧。

我:是啊,来走走看看。

矮壮:西藏的风景确实漂亮啊,还有,这里的女孩也很好,很好啊。去过这里的朗玛厅吗,简单点说就是夜总会,好耍得紧啊。哈哈,哈哈。

我:下次来一定去见识见识,你常去吧?

矮壮:当然啦,男人都喜欢去啊。哎呀,我一直都搞不懂你们城里人出来玩为什么要搞得这么辛苦,背这么大的包走路爬山,吃住又差,花钱买罪受,一点意思也没有,要是我还不如在家睡觉。

我: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啊,那你喜欢怎么个玩法?

矮壮:你看我,一边干活一边玩,风景好的地方就下车看看,晚上去朗玛厅喝酒洗澡,那个一下,那个,你懂吧,嘿嘿。碰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就留下来住几天,嘿嘿,这样玩才是享受啊。

我:我看大家本质上都差不多,既出钱,又出力,专为他人谋福利。

矮壮(大笑):对头,对头。

见我执意要走,矮壮也不再挽留,手朝窗外一指,“那边车站里有个旅馆,才十块钱一晚,便宜干净,我也住那儿”。

我笑笑:是鸳鸯蝴蝶床吧,万一我影响了你那个多不好啊。

高瘦:你看人家小哥,多善解人意,不像你,就他妈的会善解人衣。

下了车,保险起见,入住武警招待所。放下大包,把自己往床上一扔,倒头便睡,直到晚上九点才醒来。随便吃了些东西,出门上厕所时被铺天盖地的星斗所震撼,一时间便意全无。

9

九月十二日

从被窝中钻出来时,天已大亮,远处隐约有鸡鸣声。来到街上,绝大多数的店铺还未开始营业,似乎没有人愿意为了挣那两个早饭钱而放弃在床上度过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

没走两步,便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大客车,挡风玻璃上贴着“波密——昌都”几个醒目的红字。上车一问,半个小时后发车,到邦达才一百二十元,心下暗自庆幸昨天的正确选择。

返回旅馆,稍做收拾,再回到客车上时,发现那对姐妹花也在车上。柳眉冲我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淡眉正对着手中的小镜子补妆,见到我,咕哝了一句:“原来大家都没走成,唉,昨天那两个家伙…… ”话没说完,从身边的小手袋里拿出两个口罩,递给柳眉一个,自己戴上一个,“路上灰尘大,对皮肤不好,戴着吧”。柳眉接过,顺势揣进裤兜里,“都什么时候了,还臭美呢”。说完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包五香瓜子,熟练地用门牙将壳肉分离。

车里又陆续上了些乘客。手持佛珠的僧人,腰间别着藏刀的藏民,扛着麻布袋提着铁桶的中年男人,西装粗劣皮鞋邋遢的打工男子,十来个人,占据了靠前的几排位置。

快到点时,马路对面,一个齐膝截肢的残疾男人坐在自制的木板滑轮车上对着客车大声叫喊,一双粗壮的手臂在地面一撑,滑轮车便载着身体向前滑动几米,几下过后就来到了车门旁。

司机上前帮忙,他一口拒绝,语气暴躁。司机摇了摇头,替他将滑轮车放好。残疾男子连攀带爬地上了车,在众人的注视下以手代足穿过过道,再艰难地爬上姐妹花后面的座位,肥胖的脸上渗出细密汗珠。

“到哪?”司机问他。

“邦达,我要到香格里拉看朋友。”

“哦,那个,车票一百二十。”

残疾男人从口袋中掏出一叠大大小小的零钞,司机接过后数了数,重复了一句:“车票一百二。”

“没了,就这么多,不要拉倒。”残疾男子双手一摊,摆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司机怔了一下,没多说什么就走开了。谁都不容易,没必要大动肝火,长期在川藏公路上涉险的司机大都练就了一副好脾气,见惯不怪。

过了发车时间,客车又慢慢悠悠地兜了两圈,确认不再有人要走后,司机猛踩一脚油门,车子驶出波密。车上坐了十五、六人,鱼龙混杂,形形色色,而我仍旧是唯一的游客。

小镇消失后,客车沿着河谷前行。雨季过后的河谷,水量充分,轰然有声,释放出崭新鲜活的能量,水流如锉如凿。河谷之上,是连绵的雪山,宛如朵朵怒放的雪莲,刃状的山脊,列队排开。

波密地区的森林,大都是常绿阔叶林和冷杉乔木,前者钟情与云纱共舞,后者常和逶迤的冰川亲近相融,生动形象地描绘着自然界的交合,以他们固有的温情彼此厮守依托。

这样的景象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仿佛一直存在于视网膜里。过滤掉情绪上的混沌,使人不知不觉地进入与冥想相仿的状态,身心宁静。

恍若干净的少年时代。

10

经过一个无名小村子的时候,客车被一群候在路边的男女拦下。一位貌似村长的老者来到车上,和司机一边大声说话一边交流唾沫星子,随后老者摸出几张百元钞票塞到司机手中,转过身冲车下吆喝一声,呼啦啦一下,路边站着的二十来号人通通上了车,将原本空出的座位填得满满当当。

各种各样的体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顿时弥漫开来,空气浑浊不堪但无人抱怨。大家都知道,空气不好,并不能单单归咎于某个人,出门在外,条件有限,相互迁就一下是乘客们搭车的必备素质。靠窗的乘客自觉地将窗户打开。

半路下起小雨,雨滴落在窗上,被风扯成细长透明的丝线,斜密交织。大片阴郁的天空,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雨时缓时急,断断续续。

路旁的指示牌以硕大的汉字提示乘客车辆已进入然乌湖景区,但由于天气的缘故,黯淡的湖面和灰浊的湖水并没有让我感受到网上驴子们所说的然乌湖的惊艳。

湖,也是有心情的,天气不好时也会怏怏不乐,黯然伤神。车上没有人去留意她的情绪。除了我。

客车驶入路旁一个泥泞的停车场,司机招呼大家下车吃饭。车上的男男女女变戏法似的翻出各种食物,互通有无,聚在客车旁边吃边聊,落在地面的食物碎末被几只肥硕的母鸡迅速收拾落肚。

残疾男人嚷嚷着要吃肉包子,当司机告诉他只有米饭和面条时,他把脸一沉,嘟嘟囔囔地骂了一通。司机也不计较,径自走开了。

上厕所时,发现两间木头搭建的厕所早已千疮百孔,四处漏风,基本没有什么隐私可言。内侧的墙板上,到处是有关男女私处的涂鸦,几笔简单精练的勾画,配上三两句赤裸直白的文字,直抒胸臆。

随便吃了些干粮,独自来到湖边,象征性地喀嚓了几张照片。湖畔的牧场,牧草已开始变黄,数十头憨厚闲懒的牦牛散落在草甸上,行动迟缓。更疏懒些的,干脆卧在青稞垛旁一动不动。生命以缓慢优雅的方式向前推移,不带任何逻辑和效率。

一座高大的白塔竖立在远处的山坡上,塔顶的经幡随风微微抖动,有如信仰的脉搏。白塔附近集中了几间原始的木棚屋子,栅栏掩映,和几片青稞田一起,勉强构成一个村落。

云层压得很低,大片云雾从峰峦的山顶漫向山腰,淹没深浅不一的绿色树林,无声无息。

乘客们陆续回到车上,司机的副手清点人数,发现少了那对姐妹花。司机说不用等她们了,她们要在然乌耍几天才走。

暗自琢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像姐妹花这样的流莺才是最地道的玩家。她们从事着古老而经久不衰的职业,不偷不抢,不蒙不骗,自力更生,身体本身就是一副可以不断获得补给的行囊,省去了大包小包的累赘,必要时能及时出售边缘服务赚取旅资,不会为假期不足而发愁,更不必担心失业,一双高跟鞋走遍千山万水,来去潇洒,四海为家。

有性,有工作,有自由。我居然开始有些妒忌她们了。

11

出然乌镇没多久就到了然乌沟。沟内两边都是巨大的冰川和岩石,冰冷坚硬却又极易松落,是脾气暴戾的危险路段,事故发生频率和中央核心人物的上镜率差不了多少。所幸如今这段路上修建了防坠冰落石的飞石走廊,极大程度上保证了过往车辆的安全。但即便是这样,乘客们仍旧显得有些紧张。没有人言语,嗑瓜子的女人也将嘴形恢复到了常态。

过了然乌沟,乘客们的神经登时松懈下来,东倒西歪地昏睡过去,个别乘客还以自己起伏跌宕的鼾声为其他人创造睡眠氛围。司机的副手生怕司机也受到瞌睡虫的传染,忙不迭地给司机点烟提神,聊些不咸不淡的话题,开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活跃气氛,让司机始终保持众人皆睡我雄起的状态。

然乌至八宿的路上,再难见到大片茂盛的森林,灰白裸露的山体和不十分广阔的牧场交替出现,有时只是荒芜的碎石滩涂,存不住任何生命,一览无遗。

被遗弃的坍塌的石土屋偶尔闪现,如同一具干朽的蝉蜕,在伫立中等待消亡,重归天地。站在死中,看到生。

天空已经放晴,干燥的尘埃和灰土在车轮的带动下张扬飘浮起来,和温热的气流一起踊跃地向四周散去,很久都不会停息。

想起去年在旅途中遇见的一个韩国女子,清瘦文静,清新的目光,齐耳短发。她告诉我,她的旅途,几乎都在车上度过。出发,抵达一个目的地,住上一夜,然后再出发,抵达另一个目的地,很少停留,绝少与周围的事物产生联系。她的手边,习惯性放着一本厚厚的日记本,随时记录下感知到的点滴。幼童体的字迹,往同一个方向倾斜。

她说,她像灰尘一样旅行,独自走很长的路,不知疲倦,经常没有确切的方向。

我说,什么样的得到才能让漂泊的灵魂真正的尘埃落定?她笑着摇摇头,没有回答。

车外巨大的山体,似乎永远绕不过去,使人警觉到自身的卑微。内心因此变得豁达安泰,能够容纳下更多的混杂与龃龉。

漫长的旅途,有太多的感受难以表达,这些情素日积月累,演变成各种关于行走的执念。

旅行,是一种信仰,每个信徒都有自己的信念并能从中获取力量,远离虚无的痛苦。旅行,给我们温暖真实的质感,使我们懂得如何从容面对这个蒸蒸日上的人世。

在距离八宿还有大约一小时车程的地方,那些半路上车的乘客全都下了车。一辆无顶篷的残旧卡车停在离公路不远的山脚下,他们将依靠它回到四川的家乡。日晒,雨淋,风尘仆仆。司机说,他们是来西藏朝圣的。

心存敬畏的生活,看似艰苦坎坷,其实完满。

12

车厢内剩下清一色的男人。除了抽烟睡觉,还有人喝起了自带的青稞酒,用大玻璃瓶装盛。

经过八宿的时候,司机放缓车速,一个劲地按喇叭,希望能收获新的客源,再接再厉奔小康。可惜车子从镇头爬到镇尾始终一无所获,甚至连行人都见不到几个。司机将烟屁股弹出窗外,油门轰一声骤然响起,车身如抽搐般抖了几抖,绝尘而去。

客车行驶在冷曲大峡谷中,窄而颠簸的石土路曲曲折折,不少路段都是临崖而行,狰狞嶙峋的岩壁紧贴公路,张牙舞爪,似乎轻轻一推就能把我们送到生命的终点,顺便为当地百姓提供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生命,在这条路上一律平等,大家都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没有谁比谁高贵。

峡谷的周围,是连绵的色彩绚丽的荒山,殷红、褐黄、紫灰、墨蓝,各种奇特而略显诡异的搭配,漫漶成色调夸张的景,好像巨幅的抽象画。

旅途中的风景,那些期盼已久的,有时会熟视无睹,而那些静默无闻的,不经意的闯入,常常能探入内心的深处。

也许,正是一次次不确定的偶遇,有意无意地诱惑我们不断远行,经历世间冷暖。

长途跋涉之后,我们才学会洞悉过去的真相,才能真正懂得,自己以后会怀念什么。

过了怒江大桥,再沿缓慢流淌的怒江前行一段,便到了著名的业拉山七十二道拐。客车开始爬坡,顺着之字形的公路迂回向上。司机搓麻将一般,忽左忽右地打着方向盘,动作熟练迅速。

太阳一会在身后,一会又在前方出现,眼睛促不急防,浮起一群黑色的斑点。

路过一个兵站,方方正正的小操场上晾挂着几张雪白的床单,风过时高高地飘起,又回落,犹如洁白羽翼。

那些长年驻守在此的年轻生命,需要超乎想象的忍耐。缺氧,疾病,暴晒,干燥,炎热,严寒,贫乏,孤独,终日陪伴,太直接太恶劣。

闷热摇摆的车厢,乘客容易疲倦困乏。刚闭上眼,车身突然一阵剧烈晃动,窗外烟尘漫散,司机快速做出反应,把车刹停,靠在路边。回头看到乘客们安然无恙,才和副手下车查看出了什么问题。

睡眼惺忪的乘客们陆续醒来,纷纷猜测出了什么故障,忧虑之情浮于脸上。听司机说只是左后侧的轮胎报废了,换一个就能继续出发,大家都松了口气。倘若问题严重,要在这荒山野岭过夜,准被冻个半死。

司机找出修车工具,乘客们全体下车。副手将千斤顶置于车底,几名乘客上前帮忙,车轮一点点向上抬升。拆卸轮胎的时候,一个男子的手心被工具划了一道深长的口子,刹时间鲜血淋漓。有人取来青稞酒给他消毒,防止感染,男子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然后把酒雾均匀地喷洒在伤口上,表情痛苦,甩手的同时一边大骂:日你妈哦…格老子… 一大串粗话过后,心情爽朗了不少。

眼看自己帮不上什么忙,索性借机走到一旁欣赏风景。峡谷峭壁之下,怒江带着黄土的颜色蜿蜒奔淌,却听不到声响,一如寡言善战的武士。水流与暗藏江底的岩石摩擦碰撞,形成大小不一的旋涡,捉摸不定,充满吞噬的欲望。

怒江,不管从名字还是禀性上来看,都是一条很男性化的江,强壮骁勇。

半个多小时后,轮胎换好了。一个同样饱经风霜的轮胎。谁也不知道它能坚持多久。但至少,我们可以马上上路。

13

山下几片泛黄的青稞田越来越小,闪烁着光芒。客车已经接近山顶。

天边出现暮色的痕迹,太阳的光宛转了许多,变成柔和的橙红色。原本四散的云被拉拢到一起,仿佛一朵鼓胀的即将绽放的花。

司机把车停在垭口附近,下到公路旁,从灌木中找出一条水管,拧开水阀,水灌入水箱的时候,发出哧哧的声响,腾起细白水雾。

一连串的山弯过后,开始了漫长的下坡。司机熄了火,让客车自然滑行,只控制刹车和方向。

肥美的邦达草原,从山腰一直向下铺开。大片的绿色温床。生命在光影交错中轮回更替。

几间白色的房屋出现在山脚下的一小片空地上,紧挨着公路,如同几颗弱小的蘑菇。司机说,那里就是邦达。我一愣,心想在这里过夜和在荒山野岭过夜也差不了多少。

客车在那几间房屋前稍作停留,只有我和残疾男人下了车。

邦达是川藏北线和南线的汇合处,这里的三岔路口北至昌都,西通拉萨,南下云南。没想到这么重要的交通枢纽竟会如此荒凉,称之为村都显得勉强。开往芒康方向的车次日中午才会经过这里,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在此住上一晚。

既来之,则安之。向四周打量一番,挑了一间看着还将就的饭馆走进去。老板娘热情好客,说可以提供食宿,看我也像个学生样子,绝不会多收钱。

肚子早已饿得打鼓,狼吞虎咽下一盘西红柿炒蛋和两大碗米饭,心满意足。刚想把大包扛上二楼的旅馆,一辆越野车嘎然停在了饭馆对面,车门上漆涂着丽江XX俱乐部车队的字样。

放下包,来到越野车旁。司机是个黑瘦的中年男子,板寸头,胡茬拉杂,戴着一副酷酷的运动型墨镜。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的两条手臂都被齐肘截去,只剩下粗短的上臂。虽然创口愈合已久,但看上去还是有些惊心。

司机早已习惯接受他人惊异的目光,坦然地冲我笑笑:别看我这样,我的车技可一点也不含糊,要不怎能作车队的领队呢。我的目光由惊异转为敬佩。

坐在副驾上的是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子,眉梢上打了一枚眉环,抽细长的女式低焦油香烟,说话爽快利落。她告诉我,这个车队共有七辆车,刚送完一批外国游客走川藏线进藏。才到拉萨,俱乐部又接了一笔新的生意,让车队尽快赶回丽江。因为不想空车返回,开价格外优惠,但时间仓促,出发时还是没能凑够人数。如果我愿意,或许可以搭一段廉价的顺风车。她弹了弹烟灰,补充到,今天如果不是其中的一辆车出了些意外,按计划车队现在已到达左贡了。你运气不错。

说话间,车队的二号车也抵达了邦达,停在领航车旁边,碰巧是一辆空车。领队和司机都是通情达理的人,答应一百元送我到德钦,只为路上有个伴,说说话。

车队在邦达稍作休整后继续前行。窗外是高原的暮色,群星陆续闪现。明亮集中的光芒,穿过光年的距离,与目光邂逅,凝成沉默的热爱。

司机是纳西人,姓和,问我为什么独自出来旅游,不安全也不好玩。我说这不过是一种习惯,况且,真正一个人的时候很少,旅途中会有各种各样的际遇,来不及孤独。

真正的寂寞,通常源于熟识的人群或熟悉的环境,每天面对同样的人和事,彼此知根知底,太熟络,太明晰,生活因此而变得无趣乏味。寂寞,随之而来,自然而然,渐浓渐深。

路边偶尔有一两户亮着灯火的人家,一晃而过,留下断续不安的狗吠声。车灯的光束在强大的黑暗面前显得势微力薄,加上频繁的弯道,和师傅异常小心,对讲机里不时传来前方领队的路况提示。

接近十点的时候,终于看到密集的灯光。车队全部安全抵达左贡。

安排好住宿,大家在宾馆的餐厅里晚饭。司机和游客,一大帮人,满满三桌,场面热烈火爆,说笑不断,频频举杯。

车上的游客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驴子,老师,白领,在校学生,退休干部,自由职业者。其中包括在山南遇到过的温州女孩。出行形式也各不相同,单身,同学,情侣,夫妻,母女,还有一对在拉萨成功速配的,女孩小鸟依人,男子斯文安静。她的手揽在他的腰背上,细细咀嚼他送到她嘴里的食物。

我冲男子笑笑:我在玛吉阿米见过你们。男子向上推了推黑边粗框眼镜:我也见过你,在大昭寺门前,一个人坐在那里。

酒过三旬,眉环女子显然喝高了,硬拉着两个东北大男孩拼酒,觉得不过瘾,三个人又和司机们轮番把盏,于是又有不少性情中人加入,把气氛推向了高潮。到后来,满脸通红的眉环女子越发情绪失控,一会哭一会笑,口齿不清的大声嚷嚷,我爱死西藏了,爱死大家了。打死我也不走了!反反复复,说了不知多少遍。

两名司机把手舞足蹈的她搀回了房间。大家醉眼迷离,陆续散去,脚步踉跄者不在少数。

午夜的日光灯下,朦朦胧胧,看不清,谁是谁的旅途。

14

九月十三日

拉开窗帘,天已大亮。

由于前一晚大家都尽兴而归,能按时起床的少之又少,司机们也把赶路抛到了脑后,睡得酣畅。

磨磨蹭蹭到九点钟,只有二号和四号车可以出发。于是我有幸成为头车的一员。

顺利的话,今晚我们就能回到德钦。和师傅边说边打火。摇下车窗,清新的空气灌入车内。西藏的气息,在傍晚过后,将成为记忆。

从出发开始,持续的山路,上坡,下坡,悬崖,突兀的弯道,仿佛坎坷漫长的生涯。坐在车里,不再感到怵然,也不会紧张,身体长时间处于某种状态下,失去应有的警惕,察觉不到危险。

漂浮不定的灰尘,大棵大棵的古树,残雪流连的山峰,一边后退一边结束。这样的邂逅,是擦肩而过的缘份,亦是转瞬即逝的风景。贴近过,就好。

东达拉山,觉巴山,不停歇地连续翻越。对海拔高度的感知,已经枯萎,成为一种不可体味的存在。

车轮上的年华,仿佛探入一部没有对白配乐、不经剪辑的记实电影。内心的浊垢被一层层刮除,血液得到更新,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这种不带伤楚的洗涤,源于对这条道路的信任,把自己交付给某种无法猜度的力量。

偶尔为路过的片段,起一个名字,让美和时光在灵魂里刷刷掠过。微微颤抖的华丽画面,穷尽一生,也无法挽留,只能任它们从眼前消失。

把脸靠在车窗上,只是沉默。

遇到大队进藏的军车,每辆间隔十数米,井然有序,拖着浑黄沙帐。盘山公路,狭窄逼迫,和师傅把车停在路边一个凹处,等待一辆一辆卡车从身旁缓慢驶过。军车的驾驶室里,年轻的面孔,充满使命感的眼神,一次次地出现。

公路的一侧,是从澜沧江边耸起的绝壁,直上直下,没有任何遮拦之物。车子转弯时,能看到绝壁下细线般的澜沧江。如同一条清晰明确的线索,领引人们入藏出藏。

中午时分,苍白的日晒,逼视整个峡谷,山的轮廓变得恍惚。经过一个极小的村庄,几名孩童蹲在树阴下游戏,见到车子经过,纷纷站起来挥手欢呼,黝黑的小脸雀跃到公路旁,完全不顾及纷扬的尘土。

连续不断的山路,颠沛壮丽,附着刚烈苍劲的气质,令人着迷。即便疲惫,也舍不得睡去。

翻过拉乌山后,终于抵达芒康。川藏南线和滇藏线的交汇处。

在路旁小饭馆的厨房里,点了新鲜的蔬菜,炒鸡蛋和米饭。买了一瓶冰镇的橙汁。通通装进胃里。

坐在饭馆门外凹陷破旧的沙发上小憩,隔壁杂货店的老板主动过来攀谈,说起年轻时往返川、滇藏线跑生意的情形,满脸豪情。那时候的他,可以连续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的开车,身体里总有用不完的气力,因为勤奋肯干,不少人家的姑娘都看上了他,希望有个好归宿。他顿了顿,可是现在啊,老喽,只能留在家里看铺子喽。说完,笑眯眯地拍了拍发福的肚腩。

临走的时候,杂货店老板取来水瓶,替我续满水壶,祝我一路平安。我感激地冲他挥挥手,不再多说些什么。

15

芒康过后,险峻陡峭的山势暂时告一段落,公路沿着狭长的坝子向前延伸,海拔一直保持在三千多米。窗外再次出现久违了的农牧风景。一些生性倔强的野花,还在牧场上留连,坚守最后的纵情。

隐藏在山峦中的木头房子,如同撒落的棋子,若即若离的分布,构成一处处漂亮的藏族村落。

等待收割的青稞,铺展在缓坡上,金黄醇厚,仿佛精心斟酌后的产生,象征成熟生命的美好。

高原强大而神秘的能量,寄附在每一个路过的细节里,随着时间的变化四处流转,或隐或现,各有途径。

哪怕最微弱的生命,在这里,都是有尊严的。不容轻视。

太阳开始向下滑,以其缓慢浑厚的姿态。司机说我们会一直赶路,不作任何停留,尽量缩短开夜车的时间。

红拉山的公路垭口,金黄温暖的光线落在大片的杨树上。溢满诗意的叶片,迎风闪烁,使季节提前进入深秋,同时暗示落叶归根的宿命。心头陡然浮起怅然思绪,出行以来头一次如此地想家。那张熟悉的日夜牵挂着我的脸,是母亲的脸。

出行前便与父母说好,归期定在九月末。云南有太多值得重温的美,还会再去。需要时间。而此刻,我决定放弃那些美好的重逢,缩短行程。我对她们的牵挂,犹如母亲对我的。

母亲生日那天,我会回到她的身边,在她意料之外。那将是一次刻骨铭心的SURPRISE

看见完整无缺的儿子突然出现在面前,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傍晚时分,到达盐井。江边上晒红盐的平台,一块接一块,层层叠叠,如同红豆制成的糕点。山谷里凹陷的平地上,有绿色的村庄,炊烟袅袅。

依山而建的房子,零星散布,在暮色下看不清面目,却能感受到那种祖祖辈辈延传下来的古老气息。除了生活,没有过多的渲染。单纯干净。

这里保留着独一无二的原始制盐工艺。人们将江岸卤水丰富之处垒石固水,形成盐井,然后背取卤水至江边低平处,围成盐池,让日光蒸晒,水尽后便是粗盐。将粗盐背回各家平坦的屋项进一步晾晒打理,完成后便可与盐商交易,赚取微薄利润,养家糊口。

这项艰辛的工作,通常是由妇女来完成,据说很多妇女的脚趾被盐腌得都能见到骨头。这种劳作方式延续了很多世纪,盐女们的辛酸,又有几人能知。

过了盐井,车子下到河谷的底部,临江而行。两边巍峨壮阔的巨大山脉,虽然下半段都寸草不生,但向上极目望去,依旧能看到茂盛的森林。不时有溪瀑从密林中孕育,顺着山势层层跌落,如同一条一条银白丝带,秀丽幽静。

路是土路,坑洼崎岖。被车轮挤迫的碎石迅速弹向两侧,发出劈啪声响,或者直接坠落江面,投入润泽怀抱。

峡谷仿佛一道巨大深重的伤口,注定不能结痂愈合,以持续的痛楚保全它震慑天地的生命模式。

太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不见踪迹。一个转弯过后,和师傅指着前方一块横跨公路的路牌说,过了那里,就进入云南地界了。

终于要和西藏告别,突然感到那种大病初愈后的虚弱,心情涣散疲惫,一时茫然无措。

浅浅淡淡的流光,岁月晃动的长度,融成一朵盛开的泡沫。在散灭以前,遗落若干柔软。念念不忘的滋味,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地域的界限,温柔一刀,划断时光的思念。一回头,已在千里之外。朝暮之间,飘摇旷野的光阴,悄然走远。

从西藏到云南的过度,几欲流泪。揉了揉酸涩的眼,极力克制。

笑着来,也要笑着离开。

16

星辰寥落,黑暗如此深沉凝重,车子仿佛在深海中潜行,缓慢追逐前路。

公路实在是烂,身体始终保持与蹦的相仿的状态,头顶与车顶频繁接触。难以想象,若是在雨季通过,车内该是怎样的光景。

不少人把滇藏线戏称为“颠脏线”,事实证明此言不虚。倘若让武林高手乘车在这条线上感受几趟,说不定能研习出一套移脏换腑的内功,开创一个“癫脏派”,光大西域武学。

既无风景可看,便与和师傅聊天解闷。和师傅说,每年的七至十月,是旅游旺季,这几个月的收入足以维持全家人一年的生活。一个月内往返两次滇藏或川藏是家常便饭,生意好时连回家休息的时间都没有。累是累,但从来没想过放弃不干。路上那些景色,怎么也看不够。每次听到游客的惊叹赞美,心里也会不由地感到自豪和满足。

看来你生活的幸福指数还是挺高的,呵呵。有自己喜欢的工作,知道自己需要过怎样的生活,令人羡慕。很多出来玩的游客,表面上看多么风光得意,一回到城市,立刻被打回原形,成为各种物质和权欲的奴隶,疲于奔命。

恩,我在昆明打工时也有同样的感觉,所以最后还是回到开车这行上。现在大家的生活好了,出来旅游的人也多了,但国内的某些游客特别难伺候,挑三拣四,呼呼喝喝,斤斤计较,缺乏起码的素养,不懂得相互迁就尊重,用大城市里的那一套作为衡量标准,稍不满意就大声抱怨,拒绝付钱。就像上次……

没想到,一路少言寡语的和师傅在这个话题上会有如此多的感慨。看来载的人多了,也能把驴子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我在一旁帮着声讨:出来旅游就是为了缓解压力,释放心情的,想撒野耍横发脾气可以找政府啊,多刺激多有挑战性啊,一准能尽兴而归。

……

末了,和师傅总结到,出来玩啊,要有钱,有闲,还要有素质!

就是。我脱口而出一句藏普。

窗外,夜晚神奇而苍茫,我们在无声的空间转换中远离一切尘事喧嚣,而脚下的路,似乎永远不会有停顿。隐约能听到风的声音,在漆黑中穿梭流动,来往自由。自然界的使者。传递寓意和信息。

疲劳困倦,不知不觉在颠簸摇晃中睡去。醒来时发现越野车跑得平稳飞快,疑是幻觉,仔细一看,平坦的水泥路面代替了土路。和师傅说,离飞来寺不远了。

十点半,车子停了下来。公路的左侧灯火阑珊,舒缓的音乐从某个窗户里流淌出来。和师傅摇下窗,和我告别,几秒过后,红色的车尾灯消失在夜色里。

清冷的空气将我包围,狠狠地伸了个懒腰,让脚板重新适应地面的硬度。

一路问过去,在公路的拐弯处,找到住在东措时,北京短发女孩推荐过的那间旅馆。一个年轻姑娘走出院门,打着电筒为我引路,笑容清恬。根据北京女孩的描述,她就是阿香。

藏式的屋子,大堂里,火炉的火烧得正旺,几名游客围坐成圈,聊天喝茶,其乐融融。

登记住宿的时候,一个游客瞅了瞅我的身份证,说到:这么小啊,现在的年轻人,够猛的!

听说我还没吃晚饭,阿香走进厨房,没多会就给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蛋炒饭。可能是过于疲劳,刚吃了三分之一就失去食欲,心下有些过意不去,又勉强扒了几口。阿香心细,早已帮我安排好房间,让我早些休息。

面朝雪山的四人间,十五元一晚的床位,洁白的床单被褥,还有电热毯!这么多好事全让我一个人占了,真是爽歪歪了。

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向父母报平安。父亲告诉我,母亲为了等这个电话,已经几夜没睡踏实了。心感愧疚,却又不知如何表达。

无意中看到镜中的自己,蓬头污面,双眼无神,草根一般的胡子,满身尘土痕迹,整一个逃荒的。实在太累,顾不上许多,倒头就睡。

躺在床上,想到就这么顺顺当当地走完了滇藏线,真是佛祖保佑。阿弥陀佛。

转自:http://www.cncn.com/article/82470/229阅读

游记文章由机器自动选取,来自其它网站,不代表票价网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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