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阳朔遇龙河筏工老林

老林，其实还不老，四十几岁年纪，初相识便给人诚恳踏实的感觉，坐上他的筏子也觉得安逸稳便，这样感觉的一个人，不称他老林，又称呼什么呢？我是叫他林大哥，写在这里，还是叫老林方便一点。

筏工嘛，就是撑竹排的人，才听到时脑中倏忽闪过两个映像：川江上曾经的竹排，那可是个玩命的活；不知哪里看过的漓江画片，一人一篙几根竹片片倒影；这么想想，似乎有点不能知其苦乐的感觉。而当我初到山水甲天下的桂林便上了漓江的机动竹筏，在“突、突、突”的马达声和其它好多大游轮小竹排的合声中，漂过据说是漓江最美的一段之后，对这个新认识的名词已经没什么感觉。直到来到阳朔，在清幽静雅的遇龙河上，看到在富里桥浑圆的倒影中手持长篙立在小小竹排上的筏工、感觉到那份安静的时候，才重又想，每一个坐了这种竹筏的人多多少少会有那么点点艳羡吧——徜徉在青山绿水间，并且，总是慢慢的、不大与时间争竞——这样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日子却是他们每天的工作。

这还要感谢不知是哪位仁兄仁弟的前面的游客，他用了“很好很好的筏工”这样的介绍。我便记住了，到了桂林便先联系老林，客气地称呼林先生，隐含着素不相识的戒备。他只简单几句话，回答了我该到龙胜梯田还是该到阳朔的问题，然后叫我先漂漓江，到阳朔再跟他联系。我其实准备了几个筏工的联系方式，这么通了几句话，已觉得没有再询问其它的必要了。

遇龙河，漓江的支流，一条不到阳朔基本不大会知道的小河，深深浅浅、清清净净，最宽处也不过二三十米吧，乍到河边，觉不出什么，只是静，缓缓地、很恬静的水面，一定要有风，才或偶尔有一点点波纹。河岸如同田垄，岸边就是小块小块的田地连成一片，延伸、直到一座座矮矮的、青秀的小山下。站在河岸上，这是条如同邻家女孩般的小河，豆蔻年华，便如端坐了读小杜先生“娉娉袅袅十三余”般而手中正有一杯清茶的感觉。这时候有点明白为什么老林在电话里只是说“遇龙河更秀一些，要先漂漓江，漂过遇龙河就不要漂漓江了”，名不见于书图的遇龙河，盛名甲于天下的漓江，这不是颇有些世情的意味吗！？

没过多久老林来接了，有点瘦削的中年汉子，和电话里听声音的感觉还蛮像的，也不客套，径直便先领我们去看富里桥。

富里桥，很美很古的一座小桥，据说可以直上溯到壹零几几年，那正是北宋中页，一个天纵奇才的年代，中华文化史上最灿烂的时代之一。莫不是醉翁、东坡们的高才传化到了无名乡村的无名匠人，建了这座浑然于自然、悠然于时代的小桥？它单拱，拱很高，到水面有十米有多，古老的青石阶，浑圆的拱，从一面拾阶而上，看不到桥心，也看不到对面，不知道走上去会看到一片青青田野还是会有一个邂逅。到桥下河岸边去拍这桥，看静静水面中的倒影，和桥拱刚好成一个正圆，浑如天成，却又似是而非，看进眼中，拍照进去，都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无思无想的时刻那种感觉，我保证，人人都会非常非常想要体验。

然后当然就是漂流了。窄窄的竹筏中间固定两张竹凉椅，座上去，老林在后面轻喊“走了”，忽然就到了河中央。能看到一点点涟漪，却没有课本上学惯的什么“哧乃”一声，大概在这条清清静静的小河上，竹篙入水也都轻轻巧巧吧。

就我要写写老林来说，漂流的过程其实并不重要，我又不是来做筏工技能评比的。况且面对这样的景致，大约也得知道藏拙——我必须承认没有水平把这风景写得如同眼见——如果没有那么多人都用的是如诗如画、如痴如醉之类的语词描写风景的话，我倒也可以偷两句“江做青罗带，山如碧玉簪；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什么的改改抹抹以示自己的存在，但置身天地自然，难道不是描写越多遗漏越多偏颇越多吗？不过，当我在筏上座了一会儿，前后都已无人声筏影，天地间似乎只此一筏，放眼去只有淡淡的青山、翠翠的田野、幽幽的小河，回目来唯见清可见底、杂草浮萍细细的小鱼、筏行而两边轻轻的水纹漫散开去，当静谧渐渐由外及内时，我会想，每个人的风景都在他自己心里，能让人感受到内心风景的地方就是好地方好风光，谁能写得尽谁又描得透呢？

(老林在拉竹筏)

还是写老林吧。如此风光中慢慢漂行，漂得我的城市游走惯了的心都很安静了的时候，和老林也聊得熟络了。他给我们讲富里桥、遇龙桥，讲两侧远近高低的青山或如狮、或如蛙、或如恋人，还能用我的破相机拍挺好的照片。看他为让我们体会放坝冲水的乐趣而辛苦的搬抬竹筏，我便每过一坝都下来帮忙抬筏子，这才体会了一点点筏工的辛苦。说起这些，老林也耐不得，大略给我们说说，听了来，如此风景中，我竟也不免焦躁，却只能无言了。

这就一定要讲讲这个漂流了。遇龙河清秀，适合漂流的主段就是富里桥下来这十七八公里，真个竹筏全程漫游来，却也要一整天时间。我从桂林阳朔一路行来，漂了遇龙河，其他地方便不再去了，接下来再等一个好天气，重又漂一遍，再经富里桥圆圆的拱影中轻轻流进颇似“天地一孤舟”的感觉中，这一趟旅行，便觉得很完美了。

出于灌溉的需要，遇龙河上修筑了很多小小的堤坝，富水的时候大概就被淹没，竹筏可以轻轻飘过，大多数时节却只能漂到坝前停住，要靠人拉手抬搬过去，才能继续漂流的行程。坝都很小，露出水面的部分大多只有一米多高、两米来宽，间或有几个高点儿的，也不过就两米多高、两三米宽，可是对于足以负载五七个人的沉重竹筏，筏工一个人要一次次搬上来再推过去，却真不是件容易事。漂流全程有近三十个高矮不等的坝，为了多点乐趣，每个坝都还要在搬到过一半、半个筏悬在前面的水面上时就叫我们座上去，老林在后面出力的推，整个竹筏就直冲入水，迎面扑来的水花伴着我们的欢笑，回头去，便是老林在后面轻拭汗水的憨憨的笑。

想不到的是，这样出力辛苦一天，老林也只能赚几十块钱。聊到这个，本来对取消了农业税非常感戴、说过好几遍现在比以前好多了的这个中年汉子，便还是有些不明白。我们是必须买240元的票，这里面却是要分给中间人（旅行社或住的客栈之类居间介绍的）50元，上面要收掉86元的管理费（衙门多，咱搞不清，只好统称上面。），再减去竹筏漂到下游就要用车拉回去、人也要做车回家等等的费用也要三四十元，余下的几十元才是老林辛苦一天的收入。

对游人来说，漂流费用不低（显然筏工们无法靠提高总价获得更多）；对老林来说，所得却不多。中介费够高，管理费更高。

老林大约不过闲聊，说说还很泰然。妻便早已愤然犹过于我，一个个为什么、一连串问题问出来，我无对，老林更无对。他始终笑笑的，继续给我们讲风景，讲周边的青山翠影。所以，我写到这里的时候，一个黝黑瘦瘦的、总是笑笑的中年汉子，始终影绰绰的在脑海中。细细想想，我觉得遇龙河漂流，是我所有过的旅行的日子中，最清幽惬意的一天，陶然于如此风光、欣然得悠哉闲雅的一天中，乃至此刻边写边重新想起时，我都不知该在心中给老林的不平多少分量、占多少空间！大约我们“不懂”的，还是太多。

临离阳朔的那天上午，再去漂遇龙河，走得时候便多付了几十元，其实不过就是取个整数罢了，但老林坚持不肯，按他的算法，看来还是要少收，推推让让中，他只是说“多拿老婆要骂的”，便又只是憨憨的笑。虽然在我和妻的坚持下最终老林还是收下了，但他不知怎么又捧出一大包金橘什么的一定要我们带上，好重啊，那我还是一个没落的背回了上海，冰藏了，足吃了十几天，好重的是一番心意。

转眼就是几个月，想想，阳朔那里该是富水季节了，也许矮一些的坝不用那么吃力的搬过去了；再想想，大约老林所想也没什么解决的机会，不知我写到此处这一刻，老林是不是正在遇龙河上笑笑地指着青山绿水说着什么——筏工老林，一个勤恳诚实于自己的工作、同时也认真努力思考自己应得权利的人，那不就是一个足以给很多人教诲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