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在黄河五十四分之一的行程中(游记二)

在飞逝而去的时间的激流波涛表面

至今仍浮现着她那布满皱纹的容颜

《自由颂》——雪莱

每每在电视画面上看到黄河的时候，我总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不但注意力高度集中，而且还要向电视再靠近一些，我总觉得她很神秘，其实神秘是因为黄河一直只停留在课本上，停留在歌曲中，停留在那旅途的一瞬间，总想找个机会走近她，感受她，摸一摸她的肌肤。丙戌年正月，正值元宵节之际，终有机会，到了晋西北，我们的车从保德的钓鱼台一路北上，经河曲到偏关，沿着黄河走了一百多公里，亲眼目睹并感受了黄河沿岸的风土人情和文化历史，直到偏关的天峰坪镇时，才掉头东去，把黄河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这一段黄河的长度约为一百多公里，占整个黄河总长的五十四分之一，我想，如果把黄河分为五十四段，那恰好就像五十四张扑克牌，而我们所看到的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张，无疑，这张牌充满了丰富的人文历史和极具深厚的文化底蕴。

寻找烈士墓

早晨六点多，我被焦少松从被窝里叫醒。

在这个不算寒冷的元宵节的早晨，保德县城呈现出一派祥和的节日气氛，残留的夜色还没有褪尽，我们驱车行使在县城东南方向的公路上。随着距离县城的路程不断加长，黎明也在悄悄地到来，整个灰蒙蒙的黄土高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到处是沟壑纵横，土丘连着土堆，山路纵横交错，乱如麻绳，根本望不到边缘，让人有一种绝望的感觉。建于北宋初年的烽火台就高高地耸立在那宽厚且宽阔的黄土之上，十里一墩，就像烙在高原上的印记，历经千年不可磨灭，可以想象当年狼烟四起的战争是怎样在这片黄土地上进行嘶杀的。几个村落稀稀拉拉地散落在连绵起伏的高原上，就如一个作家所说，那些村庄是母亲随手撒落在高原上的一把种子，然后就在贫瘠的土地上生根发芽了。望着悬挂在对面山梁上的几间民房，我忽地想起了流传在当地的几句民歌：“对坝坝的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那就是我那要命的二妹妹。你在那个圪梁梁上哟我在这沟，拉不上那个知心话话哟咱就招一招手……”似乎只有这样美妙的歌儿方可给这片土地带来一点点色彩。低垂的云层泛着凝重的紫红色，重重地压在整个高原的肩上，远处可以看到黄河弯弯曲曲的河道，把整个高原一路切割下去。

一条不算宽阔的柏油路蜿蜒在黄土高原的深处，像一条弯曲的绳子，把一个个黄土坡牢牢地捆绑住；或是像一根甩出去的鞭子，把黄土坡甩出了一道深深的鞭痕；或是像一条匍匐爬行的蟒蛇，只见身子而不见头部。随便你怎么想，怎么比喻，那弯曲的发青的带着寒意的路始终是冷漠的，只有两边的黄土和几个冒着炊烟的村子给人一点温暖，车不停地盘旋着，最终在一处弯路上停了下来，我和焦少松下车向那黄土坡的深处出发了。

今天我们要为烈士焦克显扫墓，焦克显，中共党员，焦少松的三祖父，1940年2月12日被阎锡山的部队杀害，年仅32岁。而今天正好是2月12日，是烈士牺牲66周年的日子，所以今天的行动是有着一定的历史意义的。第一次在他乡过元宵节，第一次给一个烈士上坟，而且是在元宵佳节的黄河边上，这么多的第一次，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总之，一切令我无法解释。焦克显，一个在我生命画布上从未留下任何痕迹的人，一个出生在1908年，土生土长的保德人，一个完全可以看作与我没有任何瓜葛的人，而在这个时候，我却离他越来越近，我每走的一步，都在向那个年代无限地靠近，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回到一个到处是民不聊生，人民背井离乡，过着流离失所的生活年代。

我知道，那个时候的清政府已走到了穷途末路，受八国联军烧杀抢夺后的中国，像一个遭到蹂躏后遍体鳞伤的母亲，在寒风中显得多么地无助而又欲哭无泪。她的孩子们，一个个仁人志士们站了出来，他们一边抚慰着受伤的母亲，一边在用鲜血换取着并寻求着救国救民的道路。焦克显只是这众多仁人志士中极其普通的一个，这个出生在清朝末年而成长于中华民国的爱国志士，在这块黄土地上走完了他短暂而又悲壮的一生，虽然他的名字并不为许多的人所熟悉，但作为千千万万个为争取民族独立解放而献出生命的普通的一员，他具有着一定的代表性，可以用这样简短的镜头来回放他的一生：1928年，焦克显考入太原国民师范学校，那里曾是薄一波和徐向前学习生活过的地方，1934年，毕业后的焦克显在保德马家滩县立高级小学及附设师范班做了一名教师，第二年夏天，他又考入了北京师范大学，但由于当时华北形势危机，国难当头，他于1936年底便辍学去了绥远（今内蒙古）清河县进行抗日救国宣传活动，半年后，返回太原参加了牺盟会特派员训练班，当时的薄一波正是牺盟会的主要领导。1937年，焦克显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任中共保德县委组织部长，后经中共岢岚地委内定为保德县长，1939年2月，他又任河曲县牺盟会特派员，在那里，他主办了《河曲民声》小报，作为对敌抗战的阵地，他在报纸上经常登载抗日新闻、统一战线、减租减息、青年参军等内容，坚持进行抗日救国运动。他的举动很快便引起了国民党河曲县政府的恐慌和憎恨，并被列入了黑名单，成为被逮捕的重要人物。这一年12月，发生了“晋西事变”，驻扎在河曲的牺盟会受到了国民党顽固派前所未有的威胁。在一个情况非常紧急的日子里，焦克显正组织开会的会场被河曲的国民党包围了，焦克显一方面组织其他人员转移，一方面和敌人斗志斗勇，两次把包围的敌人训斥开，致使原准备在此抓人的国民党没能得逞。夜色越来越深了，危险也正一步步逼近，最后一个脱险的焦克显，此时却想到了距离县城几十里外的巡镇，那里有我地下党县委书记黄恩明，可是不幸的是，焦克显在去往巡镇的路上被事先埋伏的敌军逮捕了……

我们就这样行走在黄土高原的黎明之中，萧瑟的田野有一些泥土开始复苏，当年有多少烈士把鲜血洒在了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也许就在刚才走过的某个地方，就有一个英雄曾在那里躺下，殷红的鲜血滋润了贫瘠的土壤。可是，我们寻了好长时间，焦克显烈士的坟墓却始终不见踪影，焦少松说，几年前曾来此上坟，对地形还是比较熟悉的，于是，我们又在几个黄土坡上继续寻找，一个个相似的土坡就呈现在我们面前，一样的荒芜，一样的长满荒草。曾有人说，童年在土里洗澡，成年在土里流汗，老年在土里休息，也有人说，童年交给了父母，成年交给了社会，老年归还了自己，然后就归还了大地。而英雄长眠的坟墓今天归还在哪里，难道是半个多世纪的风雨淹没了烈士仅留存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痕迹。又半个时辰过去了，仍不见英雄的坟墓，两个在漫无边际的黄土之中到处寻找的人，像两个失去驱动力的陀螺，显得没有了章法，任凭双腿没有方向的摆动。在一个新建的砖瓦厂旁，我们停下了脚步，是不是这个新建的厂子推平了那些坟墓，只好前去询问。敲开一间贴有新春对联的平房的门，两个操本地口音头发凌乱面容消瘦的年轻男子刚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看到两个陌生人的闯入，令他们多少有些意外，听懂我们的来意后，其中的一个睁着惺忪的睡眼，想了想，随后用手指了指窗外一个高高的土堆，说那儿好像有三个坟，当时在建这个厂的时候，我们故意把它留下，一是因为我们这儿的传统风俗，别人的祖坟是不能随意去挖的，再是那里正好能存放一些煤，我们把它当作了一个煤场。我和焦少松顺着他指给的方向走去，果然有三个低低的坟堆，一个已被厚厚的煤压住了一半，我们把煤铲开后，焦少松指着一个说，那就是烈士焦克显的坟。我看到的是一个几乎要被摊平的土堆，并不显眼地躲在一边，我知道，那里边躺着的是一个曾经被挖去眼睛，割舌断喉，剖腹挖心的英雄。66年前的这一天黎明，他倒下后就再也没有起来。当年并肩作战的战友们在岁月的风尘中一个个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不知生存在哪一方天空之下，不管是健在的还是早已离去的，都在这块土地上留下了他们曾经的呐喊和彷徨，曾经的迷茫和奋斗，曾经的风华雪月和血雨腥风。

阳光像水洗一样，清晰地洒在我们的身上，有点寒冷，焦少松顺次进行了祭奠，曾祖父母，祖父母，三祖父。当年为营救战友而不惜牺牲自己的一位英雄，为民族解放做出巨大贡献的一位共产党干部，此时正静静地躺在我面前的地下，他的孙子，一位共产党员，一个国企的普通干部，此时此刻正跪拜在他的坟前，在晨光微照的黄土之中，他膜拜的身影显得很虔诚，他跪拜的不只是一个英雄，而是对一个时代的祭奠。这里本来是安静的，是烈士安息的场所，可是却建起了一个方圆几十亩的砖瓦厂，把英雄的坟墓孤零零地围在中间的一小块土堆上，彻底扰乱了这里的平静，不知躺在地下的英雄看到这一切，会有何想法，是否会原谅这一切呢，因为这里的人民还不富裕，需要发展经济，那就委屈自己再作出一点牺牲吧！

祭奠之后，焦少松又为烈士的坟墓添加了新土，然后我们便匆匆地离开了。焦克显由于常年在外进行革命工作，他没有为自己留下子女，解放后，中共河曲县委、县人民政府在县城附近为焦克显等烈士修建了烈士陵园，供后人进行瞻仰和怀念。上午，我们便驱车赶往了下一站——河曲，河曲是焦克显等烈士曾经战斗并被关押的地方。站在黄河的渡口旁，望着那冰封的黄河，短短的一段，竟然成了焦克显等烈士人生最后的里程，遥望黄河北岸，灰蒙蒙的一片，烈士的牺牲地灰口村的位置无以确定，但烈士在人生最后的瞬间所走完的路程，就摆在我们的面前，相信黄河看到了，走西口的哥哥看到了，站在西口古渡的妹妹看到了。焦克显烈士在狱中受尽残酷的肉刑折磨，但他坚贞不屈，积极领导被捕党员约20余人，成立了狱中党支部，发展并培养新党员，团结难友一致对敌，适时组织越狱自救。可是，就在我军要解放河曲的前一夜，狱中所有的共产党人，被国民党的顽固分子押解到了黄河的对岸，第二天凌晨，他们遭到了残忍的杀害。其实，敌人曾用高官厚禄收买过焦克显，他完全可以保存自己的性命，但焦克显早已厌倦了那些走狗可恶的嘴脸，他选择了舍生取义。他怒视敌人，敌人残忍地剜去了他的双眼，他又怒骂敌人，敌人残忍地割下了他的舌头后，又割断了他的喉咙，最后还不解恨的郐子手们居然又剜去了他那颗冒着热气的砰砰跳动的深爱着人民的红色之心。焦克显那透射着文人气质的面容下面，竟然是那样的坚强和坚决，那样的无畏和决绝，他视死如归岿然不动的高大身影，如一尊塑像，就屹立在这九曲黄河的岸边，屹立在人民的心间，永不褪色。

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