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雕栏玉砌依然在

雕栏玉砌依然在

进神武门右转，大约走上百十米，来到北宫墙一道小角门下。小角门为铁制，已锈蚀，虽是旧物，却全然没有古意，应该是晚近时代的东西。铁门紧锁着，仿佛在说，那个古雅的时代已经被我锁在身后了，而且它早已破败不堪，没什么看头儿，回去吧。走进一瞧，果然是一片残墙断垣的瓦砾场。这片瓦砾场就是建于乾隆年间，1923年毁于大火，不久将重建的建福宫花园遗址。

差不多4000平米的一片大空场，在6月的骄阳下无遮无拦地曝晒着，两座宽大的石砌房基，显示着原建筑规模的宏大。靠东的这片房基呈长方形，看位置应该是面阔五间进身三间的静怡轩；靠西的那片正方形房基，应该是底座80平米的延春阁。房基上柱础一排排、一列列整齐地排列着，雕饰精美的汉白玉部件则四处散落，此情此景，李后主的词一下子跳了出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古建筑毁而再建，历史屡见不鲜。太和殿两次毁于雷火，两次重建；乾清宫也是屡毁屡建。其它著名古建筑如天坛祈年殿，初建于454年前的明朝嘉清年间，改建于248年前的清乾隆年间，110年前毁于雷火，后依乾隆年间的风貌重建。太和殿、乾清宫、祈年殿，毁与建之间并不蕴含兴亡之慨；而建福宫花园却不同了。1840年，东西方文明第一次面对面猛烈地撞击了，古老的东方古国如此地不堪一击，再也掩饰不住它的衰颓之象了；50多年后，向西方学习的日本迅速崛起，在甲午战争中又给予古老的东方文明致命一击；又过了十几年，呼啦啦大厦倾，一个延绵数千年古老文明的最后一个王朝灭亡了。这真是数千年未有之变劫，西方文明的洪流摧毁不单单是一个王朝，也使一个古老的文明戛然而止了。紫禁城不再仅仅是皇帝的宫殿，即使乾隆爷在世，他也不能象盖建福宫花园一样，把故宫拆拆改改；一个古老文明的形态仿佛瞬间凝固了，它再也不会在原来的轨迹上存在、发展，仅仅一瞬间紫禁城成为故宫，故宫成为历史。烧掉建福宫花园的一场大火仅仅是一个开始，是一个古文明被一点一点侵蚀、一点一点遗忘的开始。

花园西北角紧靠宫墙的那个房基应该是敬胜斋遗址，76年前的那场大火就是从那里烧起来的，也是个6月底的天气。逊帝溥仪想清清自己的家底了，建福宫花园象敬胜斋这样的地方基本上是用来贮存珍宝，满屋子都是堆到天花板的大木箱子，箱子里装满珍宝。清点刚刚开始，一场神秘的大火从敬胜斋烧起，接二连三4000平米的花园，除了台基和太湖石，烧了个干干净净。两千余尊金佛、一千余件字画、四百多件珍玩，还有数万册古籍都付之一炬了。据说承运焦土的商人从垃圾中拾得的珍宝，让他足足发了一笔大财。清王朝覆灭后，后宫的太监大肆盗卖宫中的古董，据说这场大火就和他们有关，放火是为了消赃灭迹。

可怜乾隆爷珍爱的这个大园子就这么毁了，连带着还有他珍爱的珍玩、字画和书籍。据说乾隆的诗写得并不高明，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有高度文化教养的皇帝，他一定是满腹诗书。虽然建福宫花园放置了大量的珍玩，但更多的时候，他一定是手不释卷。他懂诗，也懂画；即流连自然美景，也会欣赏园林之美。建福宫花园就是他很喜欢的一个园子，后来建宁寿宫花园时，很多楼阁都是照抄建福宫的。建福宫花园很美，没有了它，故宫就有了一个疤。古建专家、故宫古建部主任张克贵先生说，建福宫花园是融合了皇家园林与私家园林的风格，即气势恢宏又玲珑精致。它的第一个特点是，建筑采取双轴线的布局，一条是存性门至静怡轩的南北轴线，另一条是延春阁至敬胜斋的轴线，沿这两条轴线，左右建筑不似皇家园林那样均衡对称布置，参差错落，别具风致。第二个特点是大体量建筑同小体量建筑巧妙融合在一起，形成高低错落、跌宕起伏的气势。第三个特点是游廊的妙用。在这不足4000平米的园子里，游廊、檐廊、楼廊大约有400米，游廊使各类建筑连成一气，又分隔出许多小院落，让人有迂回不尽，妙不可言的感受。园子有亭，有桥，还有叠石、山道、虎皮墙，园小而景大。

中国建筑之美同中国诗歌、绘画之美是同源的，明代的李渔就说，造房子和读书、作文并无二至。古典建筑所营造的环境美、空间美，象古典诗歌一样，迂回不尽、韵味悠长；而古典诗歌里，往往浮动着亭台楼阁的影子。庭院深深深几许……，中国古典建筑营造不就是这样一个含蓄、隽永、清幽的氛围吗？追求的不就是古典诗歌的意境吗？中国的古典建筑不单从诗歌里汲取灵感，而且还直接引用，古典建筑到处是匾额、对联，这些浓缩的诗文甚至成了建筑必不可少的部件。中国古典诗歌是至美的，而中国古典建筑是立体的诗歌。雕栏玉砌应犹在，这个“应犹”两个字用得多好，把揣想、犹疑、痛苦的心情描摹得淋漓尽致，可翻书一查，却是“雕栏玉砌依然在”，韵味大减，不知以前背的是那个本子，古典的东西就是这么微妙，因此也容易走样走味儿。

故宫古建部张克贵主任说，他们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可以保证不走样。在复建过程中，做到不改变原建筑的风格，不改变原建筑的材料，不改变原建筑的工艺。另外还成立了课题组，对有关花园的文字、图片、实物材料进行分析研究，为复建寻找更多的依据。健在的老一辈古建专家和有五十多年历史的故宫古建队也为复建提供了有力的保障。

张先生还说，中国古建筑整体性强，如果梁柱有损，建筑的整体也将受损而毁坏，一荣具荣，一损具损；不可能象欧洲建筑一样，一面雕饰精美的墙，可以单独保存下来而不失艺术价值。因此，中国的古建修复不同于欧洲，更注重建筑的完整性。中国古建筑讲究整体美，建福宫花园的复建，修补了故宫这组风格典雅、气势恢宏的古建筑的一个不小的缺憾。

暴风雨来了，呼喇喇大厦倾，这所房子早已朽了，失去了内在的张力；只可惜玉石具焚，数千年积淀下来的精致与优美，一朝被弃之如粪土！暴风雨过去了，我们开始收拾这瓦砾场，发掘我们曾有过的辉煌。再建一个花园已经很不容易了，五十年梦想，靠了香港文物保护基金会的400万美元，才得以实现；而一个民族精神花园的重建，恐怕要更为艰巨漫长。但重建是必须的，因为一个有着深厚传统的伟大民族的精神，是不能靠来料加工过日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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