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周口店游记

夏末秋初，暑气未退，偕友拜瞻北京西郊周口店中国猿人发祥地。

周口店原本孑孓小镇，地处京郊西山一偶。镇西南矗一小山，山上遍生荆棘，有洞穴几孔，此间百姓因在洞中拾得兽骨故而名之“龙骨”山。中学医者常以百兽经年遗骨入药，或作药引与百草互为君臣佐使，济人性命。于是，此山上便常有挟筐背篓，翻开石砾拣取兽骨粜于市上，得青纹几串换来合家一餐之乡人。

1929年冬，北京大学学者裴文中，贾兰坡先生在此山中遍考人文史，不意于石砾深处发现似人颅骨之半穹兽头骨化石，额眶尤存，残牙呲露。于是也不知此根何据的便考证为中国猿人头盖骨，且已有五百万年之久，紧接着著述立作的大忙了一番。至此，中国北京猿人现身，周口小镇也一夜名噪海内矣！

塾中念书时，便知道北京猿人头盖骨埋在北京附近一个叫周口店的地方，心中常常纂动着有朝一日必去拜瞻我们中国人的老祖宗。以求了然其寝何榻，其食何粟，其屋何寒，其生何艰。

询得路径，肃然进山。车经南面入镇再向西，跨过京张线铁路道口，一处山门在即，这就是周口店的龙骨山了。

苍绿的被枞树掩蔽的龙骨山是燕山南麓最近河北平原的一处山岬，山的东北方向便是建在一马平川上的古幽州北京。行至山腰回头望去，在如云如雾的氤氲中，明故宫的红墙黄瓦隐现在夏秋之季的绿荫里。沿山北面条石铺就的十尺宽的石径马道向西盘行，约五百尺处有一铁牌标檄：中国猿人头盖骨出土处。

幽幽的石甬两壁垂着茂盛的木瓜藤，如帘如屏的把这一方洞穴庇荫在一派神圣的寂静里。拾阶而下，不过百步远便到了洞底。这是一处方圆三四丈阔的沉积岩石洞，顶部早已坍塌，外面的光线从山顶上照射进来，洞中景物清晰可见。东边石壁上有一石窝，未见出奇，却标示：中国猿人头盖骨出土之处。仰头细观，在沉积的石砾中隐隐可见有人类祖先使用火以后的灰烬残留痕迹。西面石壁上有后人由下向上分标的石砾层，计十三层，中国猿人头盖骨出土处在第七层中，使用火的痕迹也是自此层开始。

其他层面上出土的古生物种类繁多，长毛象，肿角鹿，剑齿虎，麋狗等的遗骨化石均有多处发掘，而中国猿人头盖骨仅在第七层有见，除此层中再无发现了。被发现的中国猿人头盖骨已然五十万年，这洞的年纪当然不止其数。看着这沉积的沙糜石砾形成的岩层，想到这里也曾是海底大川，喜马拉雅造山运动把它从一万米深的海底抬举了上来，本应带着海底沉积的一切水族遗骸同见天日，却何也没有海洋古生物的丝毫痕迹？万物本应源于水，人类的先祖不也是闲来无事的时候从海里爬上岸来晒太阳，而又忘了再爬回去的始祖鱼吗？留在岸上的成了至奇，陨毙海底的反倒无缘，何也？

也许，并非所有的生物骨骼经过几百万年都能形成化石，有幸成为化石的已是偶然，已是日月精华。否则，中国猿人历经五百万年的生生息息，留以后世的何止三五具？这样想来，到还有了一些释然。

攀山必及顶，风物常迤俪。沿着荆棘中的山路向更高处行去，又有几处洞穴藏在紫荆和酸枣棵子中。入得洞中，见导游文字详书此地发掘物无非也是獐兔鹿狍之类远古猿人的食物骨骸化石。拜祭先祖，只瞻一尊，心中有些悻悻，脚下却仍是疾走不停，心里想着山顶。

石阶忽转，已是极顶，这里便是龙骨山最高处的洞穴：山顶洞。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国考古学家在此洞中又发现猿人牙齿化石三枚，年代为一万八千年前，距山腰洞中的北京猿人化石晚了几十万年，于是又有了近代猿人山顶洞人一族。现代科学利用碳14的2441年的半衰期测定古物的年代，已被世界学术界认可，这几十万年的时空应是准确的。

山顶洞与山腰的洞穴相比要小了一些，原也是一处有顶的穹洞，日久坍塌的原因大约也和山腰的洞相同。这洞也是沉积的沙糜石砾间陷落的一处石窝，被山顶洞人用来遮蔽风雨了。灰烬的发现大约是考古学家区分古人类和别的生物生活遗迹的主要依据，茫茫九派而又泱泱数十万年的生物演变中，只有人类的祖先有意识地使用了火这种物理现象，山顶洞中当然的也发现了猿人使用火的痕迹。

与北京猿人不同的是：山顶洞中还发现了这里的中国山顶洞人制造的石器化石。

几十万年啊，在这几十万年间，人类的变化仅仅是从用火的共识之上，又琢磨了一回石头。

历数此后，火和石器的使用，站立行走，上下肢分工，创始语言，象形文字，神农氏尝百草，火药和指南针的发明，李冰父子修都江堰，三国时的火烧赤壁，秦王赢政垒起的万里长城，盛唐时期的丝绸之路，太监三宝的南洋驰舟的五千多年以来的沧海桑田都被囊括在中学课本中那几张薄薄的书页上。古幽州，元大都，燕京，北平，北京的诸种名称更迭不休，仅发生在这以后短短的几百年间。

龙骨山还生在地壳上边，人猿的寒舍还藏在那满山的荆棘之中，这生与灭的轮回还在与天地竞寿，绵绵而无期。

坐在山顶洞边的石矶上，望着山下已经是很古老的幽燕京都，望着那片金碧辉煌中已有几百年历史的宫闱和那些刚刚出生的摩天大厦，心中揣摩着古与今的分界。远古的分界已然模糊，有史以来的记载正被后人考证着，我们今天的一切，也将被几十万年以后的后人像鉴赏一件旧衣服般地翻来调去考证。谁敢说，那时候我们的后裔不会把北京猿人和山顶洞人称做类人猿，而把我们苛刻地称做类猿人？

常引为骄傲的中华五千年历史，仅为瞬间一隙，叹人生百年又为何物也？一嗔一怒，一惊一喜，自以为缠绕不解，其实不过发丝之微，不足论也！甚麽功成名就，甚麽封妻荫子，甚麽无车弹铗，甚麽人前显贵，比与这洞中的岁月，小耳！

君不见，人猿相揖别，只几块石头磨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