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大庙

大 庙

颓败的大庙正门

我自认是一个不合格的南岳人。

在南岳待了近十年，但我还未细致入微地游览衡山，我的《衡山游记》至今仅存的一笔，就是在五岁那年的春天，随父母和表姐到半山郊游，采回一背篓热烈奔放的映山红。麻姑仙镜、磨镜台、天柱峰、藏经殿、南天门、祝融峰冰花雾凇……这些深长的名字和暗含在它们背后那千百年流传不息的动人故事，凝成一阵风，无数次滑过我的耳迹，神秘而玄远。

这算是我人生中的一大憾事，亦是一大愧事。如果以前有年幼无知为由，那现在年近二十的我应当足够“年长”足够“有知”去弥补过失了。此次返乡本欲上山，但由于时间紧迫加上无人做伴，此事又一次被搁置——好事多磨，好事多磨！

幸亏我还有个“老相识”，就是衡山脚下的南岳大庙。南岳镇主要由东南西北四条石板街构成，北街夹道是连成一体的牌楼，人称“四牌楼”。它兴建落成的日期我不知晓，却清楚地记得我家就在牌楼尾端，大庙坐落在北街街尾，与我家近在咫尺。它格局方正严密，一条主道贯穿九进四重院落，四周围以红墙绿瓦，角楼高耸，寿涧山泉，绕墙流注，有“难过故宫”之称。南岳是道教发源地，且佛道并存。深厚历史宗教文化吸引络绎不绝的香客游人。南岳一年中最热闹的两个时节都赖于这座庙。一是阴历八月十五的庙会，各地的宗教人士、善男信女远道而来，烧香拜佛，求神僻佑。从高处看，就是黑压压的一片，香火缭绕间缓缓向前。二是大年三十晚上，镇上必定万人空巷，大家都在大庙门口聚首等候。当庙门随着子时的钟声敞开，人们就一涌而入，为的是抢烧新年的头炷香。较之普通的香，头炷香是否更长更粗更重些？香气是否更浓烈更持久更悠远些？又或者，它根本就是炷普通的香。我至今仍不清楚头炷香的概念，我确定的是，它的地位和身价都非同一般。

类似于这样的热闹事，我乐于做旁观者，但这并不代表我和大庙就因此而绝缘。父亲说，在我刚满月的时候，他就把我放在庙里的草坪上晒太阳，也许正是因为那腊月的暖阳，我童年的脚印几乎都留给了大庙。大庙里有座塔，塔里有一只石乌龟，塔没有窗户，连那仅有的一扇门都用铁丝网封着。它鼻尖向着门口微微扬起，鼻孔里的两枚钱币清晰可见，身上身边都星散着皱巴巴的小票子。朝石龟投钱是求神保佑的一种方式，人们会不定时地投钱，“神”会定时收走堆积的钱币。我总会趴在铁丝网上叫它喊它，它不应声。我投钱给它，它也不应声，它的冷漠使我委屈，特别是当我看到某个心爱的宝贝却囊中羞涩时，我就更会后悔白白葬送了银两。

它让我联想到大雄宝殿前的白玉雕龙，同样是围困在铁丝网里，同样受钱币的供奉，却困顿得多。龙更接近神明的气质，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让人越发觉得那是人神之间的钱权交易，亵渎了它的尊贵。而石龟不过是一只龟，即使招摇撞骗也全当是分内事。它牺牲自由换得金钱，但那些钱并不属于它。

除了这石龟，大庙里还有生长了前年的苍劲银杏，掩映于浓荫之下的石桌石凳，危坐在各个佛殿的各方神仙灵兽，接受人间不绝香火的供奉，也当回报人间一点应得的庇佑。

大庙以这样的形态坐落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神祗光大，庇护我平安长大。去年高考前夕，爷爷专程去大为我求签，解签人说次乃上签，其人必能如愿高中。

结果正如签上所指，我“如愿高中”，考上另外理想的大学。马克思说那是唯心主义，但神明的先知还是让我暗存感激的。有些玄妙的东西是无法说的，也许大庙的文曲星真的在我身上埋下了什么，而不轻易让人察觉。

可惜，我走得太早，又走得太远。它曾是一位长者，威严而慈祥的看着我长大。现在却化成了霉潮土墙上的裂片，随着年岁的深久而一片片剥落。我想拾起来补救，也皆是枉费。现在我回来了，定要去看看它，谢谢它。

北街已成断壁残垣

但，我已永远失去了这机会。当我和母亲走到北门街口的牌坊时，眼前一片萧条。左边的正大照相馆和右边的百货商店被夷为平地，牌楼大都人去楼空，剩下几户未走的人家也都是奄奄一息。大庙正门关得严严实实，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拒绝所有的访客。街旁一个卖香的婆婆说，现在进庙都得从后门走，正门早就不开了。北街向来是热闹非凡的，香客游人、卖把器的店主和打闹的孩子，但现在仿佛战火炮轰或瘟疫卷袭后的疮痍，满目创痍，想见到一只苍蝇都是奢侈。

这到底是怎么了？！

“这不是梅玲吗？”恰在这时，一位老人看着我们，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