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溜过一个山嘴,便听一声高喊:“啊!叠溪海子!”一连串短促的撞击声飞快响过,一阵饱含着冰冷水汽的罡风从窗外迎面扑来,令人心底一阵寒噤。还未及探头张望,车已凝固在苍茫的暮色中,道边路牌上四个粗豪狞厉的大字依稀可见:叠溪古镇。 下了车,踏着坚硬粗砺的沙石,如水滴一般融入这万籁俱寂的广漠空间。双眼渐渐熟悉了黑暗,悬崖的轮廓一点一点地浮现出来。崖下空阔的叠溪海子包裹在青黑的山谷中,又掩上了沉厚的暮霭,白日里的灵秀可人已无从寻觅,无光,无色,无声,自然也就无诗,无味,无情,风中甚至涌动着一团浓重的悲凉。啊,这就是叠溪海子,悲情的叠溪海子…… 在半个多世纪以前,蜀中曾经有一块美丽富饶的土地,叫做“叠溪”,那里山川秀丽,土地肥沃,是羌族的聚居地,生活着数千羌民。多年以来,羌族人民在叠溪安居乐业,用自己的勤劳和智慧发展生产,创造文化,建设市镇,逐渐使叠溪镇成为了一个繁华的商业重镇。 然而,美好的事物却往往是脆弱而易毁灭的。当历史的坐标定格在公元1937年8月25日,一场巨大的浩劫残酷而又无可抗拒地降临了。 那是一个看似与平常别无二致的日子,悠扬的羌笛正在山谷中飘荡,勤劳善良的羌民们像每天一样愉快地劳作着,没有人觉察到自己脚下的土地——那块像母亲一样慷慨无私地赐予自己食物和力量的土地,此刻竟在异常狂躁地骚动。就这样,灭顶之灾悄无声息地迫近,无辜的人们却浑然不知。当那悲剧的帷幕惨然拉开时,大自然狂暴地炫耀出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伴随着令人惊悸的巨响,昔日沉稳的大地开始剧烈地颤动,牛羊不见了,田园和山寨消失了,高耸的山峰也在恐怖地下沉,下沉……最后,全无踪影,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过。数千个一直努力改造自然的生命,无奈地归于了嬴弱和渺小,只能绝望地看着头顶的天空越来越小,直到被黑暗完全吞没。地下的汪洋汹涌而出,不断地升高,升高,湮没了一切生命的痕迹,仿佛从来就是这样。繁华一时的叠溪镇从地图上彻底消失了,除了仅存的一张由外国人拍摄的模糊不清的照片和水底隐约难辨的断壁残垣,它的几乎所有的存在证据都被取而代之的海子硬生生抹去了。更令人悲怆的是,左支羌(羌族的一个重要支系)全族都聚居在叠溪,没有一个人能逃过这场灾难,已然灭族。这的确是一种令人哀痛的遗憾——真实的客观存在无可奈何地悬浮在历史中,不得不以记忆和传说为载体。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如此蹂躏这个苦难的民族?这一切绝对无法解释。叠溪海子啊,你是造化的神秀,也是造化的暴行,无怪夜色中的你这般凄苦,这般悲凉…… 离去时天已墨黑,一个当地人搭乘了我们的车。路上,他告诉我,叠溪海子自形成起就特产一种无鳞白鱼,尽管海子的水高寒,浮游生物也极少,可这种鱼却生长旺盛,数量极多,而且据说最大的一尾竟长达两米(当地政府正高价求购目击此鱼的照片)。听到这里,我的心中竟蓦地泛起一阵莫名的暖意——生命终究是顽强的,不可阻挡的。也许,勇敢顽强的羌人并没有向自然和命运屈服,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生活着,仍然生活得幸福快乐,与世无争。未知在那深深的水底,竟是“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至于那尾神秘的白鱼,莫非,他就是最后一个左支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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