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九日晚,我与修存乘着酒兴,步入琅琊山森林公园的大门。夜静山幽,四无问津处,山道弯弯,茫然不知所从。走进琅琊山,便走进了欧阳修的《醉翁亭记》。 我们凭感觉信步前行。古木参天,道旁几无插足之地,任高高低低的墨黑色绵延向远方的山顶。“佳木秀而繁阴”,初秋的景致是对夏天的继承,古人已道出了此山的特色。满山密密的林木,满山唧唧的虫声。虫声噪杂,象在争奏欢迎的舞曲,身后流淌着大山的旋律。远远近近的虫声交织成一串串秋歌,献给深不可测的林壑与痴心如醉的远方游客。所不同的是,欧阳公沉醉于山水,我们兼醉于古人。 行约里许,路左出现一片平坦地,是为野芳园。我们孩子似地横躺在软绵绵的草坪上,把整个身心都交给了这片丛山中的独特世界,交给了大自然母亲。夜空被草坪四周的山林分割成椭圆形,欲圆未满的月挂于连峰之间,吞食了身边的小星星。银河依稀可辨,唯见几颗大一点的星星点缀在遥空。“卧看牵牛织女星”,我们静静地躺在杜牧诗句的意境里,仿佛大自然就在我们的怀抱中。 又行约数百米,我们来到醉翁泉边。此即欧阳公文中的酿泉,岸边还停泊几艘儿童游艇。坐在听泉亭下,却未听到泉声,绕泉边的石栏小步,身影模糊,如行在泉中。我笑水中的倒影,水中的倒影也似在笑我们。双手捧起泉水洗面,似嗅到“泉香酒冽”;凝视清澈的泉水沉思,又似看到滁人“临溪而渔”那古朴的背影。 离开酿泉时,我折一根弯曲的树枝,以仗夜行人之胆,伴西下的残月继续前行。三转两回,路右不远处现出一所院落,门前有溪,溪上有几座玲珑的石桥,小溪不知来自何处,去向何方。借着树叶间网状的月光,隐约见大门上方书“醉翁亭”三字。高墙森森,大门紧闭。这情景告诉我们,此行得到的将是事与愿违。门内锁着一个美丽的山亭与山亭美丽的故事,多年的心驰神往与来时的如饥似渴,被无声地拒之于门外。绕墙徘徊,我的目光与思绪都被一种古朴而悠远的神秘感所笼罩着。我独倚一株大树,嗟叹来不逢时。 山中鲜闻鸟声,是鸟儿们在不速之客光顾时沉睡,还是历史的变迁改变了人类的生态环境?琅琊山的夜格外清爽,月未到圆时却显得格外明朗。“晦明变化,山中之朝暮也”。这个被欧阳公总结出的琅琊山“作息制度”,直到第二天清晨,朦朦的山岚封锁住山林时,我们才真正地体会出来。 在桥栏上坐久了,我们便起来走动走动。几对萤火虫从远方闪过来,画着一道道不规则的曲线。在沉寂的夜里,萤火是闪亮的,虽然在强烈的阳光下,它又会失去光明。我们卷袖相捉,虫儿们似乎故意嬉戏,上下翻飞,左右躲闪,让我们一次次扑空。显然,它们的“防御”实在比我们的“进攻”精彩。忽然,一只萤火虫猛地撞在我的脸上,又迅疾地飞起,一闪一闪地消逝在远方。琅琊山的夜空兑进了我们的笑声。 间或,几辆摩托车从身边疾驰而过,那是滁州城的年青人在幽会,把纯情蜜意倾诉给家乡这古老的山林。雪亮的车灯扫射过来,又扫射过去,不时地划破沉沉的夜色。 与醉翁亭相依为伴的是醒园。不知是谁想出这别出心裁的名字,一个“醒”字,奉劝古人,也奉劝今人。实际上,欧阳公醉而非醉,他的醉中有愤世疾俗的道义,有大智若愚的颖悟,远远比古今的贪官污吏和戚戚小人要清醒得多。醒园门前放一截木墩,如鼓形状,高不足米,面平内空,以手敲击,铿然有声。“木鼓”声能唤醒月与夜,却唤不回那位沉醉山亭、与民同乐而又精神疲惫的文化老人。 月光斜照西面的丰山,丰乐亭清晰可见。那是琅琊山的第二名亭,由欧阳修任滁州州府的第二年建亭并作记,那是一代文豪从政时率民引泉、为民造福的见证。 世有欧阳修然后才会有醉翁亭,文因亭美,亭因人名,时光可移而文不可灭。临山筑亭者数不胜数,而此亭独享誉千年,何也?因欧阳公人品,文品与官品而然。从政而精心于民,为文而留芳百世,生而为人师,逝而启后贤。如此人生,怎不令庸碌无为无济于世者相形见绌?怎不令以不义之财饱己私囊者愧活于人间? 未见醉翁亭是此行的憾事,因为我们明朝就要远行。留下一点遗憾,采撷千古遗风,得失之间,请君莫论。遗憾是希望的强力磁场,将牵引你从失落走向获得,完成人生的一次次进取;遗憾又是人生的相思草,让人们在频频的再回首中依依别离,又在千万里魂牵梦绕中渴望重逢。 月隐西山,山林渐暗,我们恋恋不舍地踏上返途。虽然千呼万唤不得见,但我心中却装着一个醉翁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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