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亭所在的琅琊山一点也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在安徽境内要找一个比琅琊山风景秀丽的地方,应该说是太容易不过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得天之时、得地之利兼得人之和,山以亭名,即使不想出名,也顺带着出名了。这就像一个人的运气,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琅琊山以平均不足200米海拔的高度,在中国自然地理中却占据着独特的位置,不能不说,它是因了这醉翁亭的名字。 其实,单凭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亭,琅琊山也不至于出名到哪儿去。放眼全国山川,山与亭总是天然地联系在一起,有人迹而至的山,就会有亭。中国人喜欢雕刻山,喜欢将自己的工笔刻划在山体上。且不说造出来的亭台水榭究竟有没有多少审美价值,但是,墨客与政客外加僧侣,自古以来偏偏乐此不疲。当然了,作为黔首的老百姓是没有多少闲情来亭中看风赏月、吟诗作赋的,到得亭中歇脚的主儿,多半是官人,是墨客,是得志与失意的大官小吏,是抑郁沉僚的墨客骚人。亭与文人有不解之缘,与附庸风雅的政客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文人青史留名了,为他架起亭台的,那个原本在宦海中如恒河沙数极不起眼的小吏们,一不小心跟着名垂青史。因为什么呢?因为他过人的眼光,不在于自己的吏治如何出类拔萃,不在于任职期间是不是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他有一条就够了:攀不了大官发不了大迹,就盯着那些被贬遭谪的大才子,看他们的脚停留在什么地方,然后在他们驻足的所在,找几个木工,伐几根木头,画一张图纸,竖一个亭子。千古留名的历史,铸就起来,就这么简单啊。 所以,琅琊山的历史逃不过智仙和尚的手掌。琅琊山的美名,细推其源,都在智仙和尚的手心里。与其说他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倒不如说他看中了欧阳修的未来。地以人名的事,至有宋一代已多矣,智仙和尚当然十分清楚这一点。于是,当欧阳修来到滁州时,真乃天赐智仙和尚良机!是欧阳修成就了僧名不大的智仙,是欧阳修成就了琅琊山,是欧阳修成就了醉翁亭。而这一切的导演者,是智仙和尚,是大师用他超越世俗的目光和普照众生的佛光为琅琊山,为皖东这块弹丸之地竖起了一座光射宇宙的明灯。 问四海九州,天下之亭,有谁能与北京的陶然亭、长沙的爱晚亭、苏州的沧浪亭相比肩?滁州醉翁亭也。看一看中国这四大名亭,哪一个不与文人相关?站在它们身后的,哪一个不是文脉绵绵?读亭,就如读史;阅亭,亦似阅诗。“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的陶然亭,是在享受着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文泽,自清而降,才使之成为“周侯藉卉之所,右军修禊之地”,要不是因了此亭,哪一页纸片上会留下一个窑厂监理小官江藻的名字?看岳麓书院后矮墩墩的小山,“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唱出爱晚亭千古妖娆,要不是因了此亭,有谁会记得青枫峡山一夫山长名叫罗典?倒是苏州的沧浪亭有所不同,宋代大诗人苏舜钦本想将腰中几枚闲钱换得赋闲之所,文采飞扬的他将五代时一军官家的池塘赋予独特的艺术想象,旁筑之亭美其名曰“沧浪亭”,寄情怀抱,兰露菊英之情亭意可表。这一亭,建得最早,其实也成就众多人物。有名的、无名的,都想借此为自己增一点色,染一抹金。南宋抗金名将韩世忠曾居为“韩园”,而归有光的《沧浪亭记》,其色其情,怕是要比苏公之文逊色得多了。 所以,文人,特别是才高八斗的文人,那名头,就是金字招牌,就是万古流芳的不朽诗篇与巨著。其价值,当是超越时空与历史的长河,绵延润泽,浩瀚无垠。从琅琊小道拾级而上,道是羊肠小道,山是曾经小山,没有人知道有几株渗透着历史血脉的花草树木延续到今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一代代的人,中国的;一茬茬的人,外国的,不论肤色与人种,都在这山间与林中,呼吸着充满墨香的中华文气。“环滁皆山也”,是的,环除皆山也,若不是欧公如此精洁的大笔写意,对滁州,来来往往,进进出出,问游人,他能知道的有几多?苏舜钦和归有光在中国文学史上也算得上重量级的人物,他们分别写有《沧浪亭记》,有多少人学过它?有多少人还记得其中的几个句子?随便在景点找几个游人,我看,知道的肯定不过百分之一二。只是可惜了,妇孺皆知的“环滁皆山也”一句精美绝伦的广告词,至今还没有人把它派上用场。滁州人似乎对“环滁皆山也”视若无睹似的,也许是笔者我的眼拙,我还没有见过哪位滁州人,就这几个字做过什么精彩的文章啊。似乎也没有哪个商家看重过它,出入滁州的路边,从没有见过有谁竖起这样一个牌子。这可是一个金字招牌啊!也许,它太平凡了,平凡到没有人看上眼的程度。就像芸芸众生,就像平头百姓,甚至是丑小鸭。没有人看到它的极处:平凡到了极处,正是美到了极处。这回我就想,要是有人在出入滁州的交通要道竖上这么一块牌子,不敢妄自认为它一定比阿尔卑斯山那块“慢慢走,欣赏啊”的牌子更出名,我敢说,滁州的旅游一定会更上层楼。 没人竖牌子,并不妨碍我多次出入琅琊山。让泉逐渐枯水了,九曲回觞曲终人散,那个所谓的苏笔碑文风浸月蚀,没有了色彩,只能让人徒增喟叹与惆怅。我欣赏的是古梅亭扁牌上那个梅字的特殊写法。许多人认为它是“虎”字,我无法状摹它。另一处让我充满遥想的,是醉翁的“办公厅”,他该是怎样地在亭中长袖飘舞,把酒临风,霜豪一掷,淋漓万事的啊。亭边有一刻石,上有一诗,堪可玩味:“为政风流乐岁中,每将公事了亭中。泉香鸟语还依旧,太守何人似醉翁。”泉香似已不复,鸟语么,现在也少多了。为政风流的醉翁,倒是留下不少佳话在坊间相传。 还要看一看琅琊山。不过,看过多少次,还看什么呢?忽然想起一首前人的诗来,一路吟咏,倒正是切合上琅琊山、上醉翁亭的心情。 一路经行处,霉苔见屐痕。 白云依静渚,芬草闭闲门。 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 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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