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日记 踌躇了好几日,总算下定决心要写一篇游记了。之所以踌躇,实在是因为黄山之名太过显赫,古往今来游黄山者,名人志士尚且如汗牛充栋,像我这般的无名小卒更是不计其数。徐霞客有云:“薄海内外无如徽之黄山,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只此一言,足令我手中愚钝的笔头胆战心惊了。然则,美景好比美文,浑然天成,而品赏者感触各自不同。正如有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同一座黄山,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豪情,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野趣。想到此处,也就不妨将这三日行程记叙一番,所谓敝帚自珍,自得其乐而已。 告别 其实在暑假里就有去黄山的打算了,但一来怕天热,二来怕人多,辗转拖沓,一直未能成行。待到决定下来,已是将近十月底了。虽然还未及深秋,萧瑟的气息却早已在落叶与虫鸣之间弥漫起来。加之出发前晚淅淅沥沥的雨在瓦楞和窗棂上哔哔剥剥地敲打了一整夜,清晨出门,走在微雾的街上竟有一种凄惨寥落的感觉,仿佛此行不是去游山玩水,倒是被发配边疆,终生不得再回来一般。 六点四十分到达人民广场西侧的停车场,远远望去,导游就站在大客车门前举着一面黄绿色的小旗迎客。旗上写着“黄山风情”四个字,那是旅行社与我们约定的记号。导游身材不高,皮肤黝黑,外加一张被天南地北风霜雨雪打磨得棱角分明的脸,很有一些江湖味。虽是这样的秋天,虽是这样的一夜冷雨,车上照旧几乎坐满了热情高涨的人,个个脸上洋溢着出征前的兴奋,背上挂着鼓鼓囊囊的包袱,说话间嘴里还发散着未及消化的早餐的气味。这番热闹的景象让我有些惶恐起来。我向来是不喜热闹的,更巴不得整座黄山单归我一人独享,或是携着有限的几位友人共同把玩。如今看来,黄山自不必说,单是那头顶的行李架和座位底下的小小空间都要寸土必争了。 车没开出几分钟,天又下起雨来,细碎的水珠在车窗上挂出一道道斜长的印痕,窗外的景象全是灰蒙蒙的一片,悄然地向后退缩着。车厢里依旧热闹,除了叽叽喳喳的嗓音,还不乏各种咀嚼吞咽声。我回望了一眼身后的上海,那昏昏沉沉的暗影中袅袅升起一种怆然的意味。每次坐在远行的火车或是汽车上。我总要忍不住回头体味一下这种感觉。生长在这个用数不清的钢筋混凝土搭建起来的、巨大得无可名状的城市,她的灵魂亦渗透在我的肌体之中。 杭州——临安——花山——老街 车过枫泾,天总算放晴了。在公路上坐汽车并不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两旁的景致似乎总也没有什么改变,加之座位又不宽敞,间或有些颠簸,不一会就教人昏昏欲睡。正因为如此,我素来偏好坐火车,虽然麻烦些,但好歹车厢宽敞,行进又平稳,还可以四处走动。大概是导游看出了乘客的倦意,在喇叭里放起了歌曲来。可巧那歌居然都是些《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大海航行靠舵手》之类,今人翻唱,味道如同港台的流行歌曲一般,还带些哭腔。座位上不久便有几位略上一些年纪的跟着哼哼起来,咿呀咿呀地好不得趣。 九点过半,汽车已开上了杭州的绕城高速,喇叭里的歌也改作了《敖包相会》。算起来这已是我第三次路过杭州了,第一次是去桐庐,也是这样的秋天,和朋友顺便在西湖游了一遭,又看了岳庙;另一次是去庐山,火车在杭州停靠,约莫晚上七八点的光景,天色昏沉,连车都懒得下了。杭州对上海人来说并算不得一个新鲜的去处,那西湖给我的感觉不过也就是一个大些的塘而已。江南的人对于这等纤巧的景色怕是早已腻烦了,故而导游先生也不屑再作什么介绍,任由滚滚的车轮将那人间天堂抛在身后。 中午时分,车到临安。坐了一上午的汽车,腰酸腿麻的我们终于可以下来或动一番了。这里是杭州辖区内的一个小城,原本并没有什么名声,倒是它下属的昌化县因为出产鸡血石而远近闻名。近两年这里却渐渐地热闹起来。来的旅客大多是上海人,来的目的又大多是去所谓“浙西大峡谷”以及周遭的一些地方。说到浙西大峡谷,我却不得不佩服商家炒作的本领。据传这个景点刚刚开发的时候,临安人邀请了上海的某位副市长来游玩,副市长临走说了那么一句话:我去过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现在看来这里的景色未必见得不如它。不想几天之后,这句话竟在上海见诸报端,飞进了千家万户,从此这里游人络绎不绝。至于那句名言是如何登上上海的大小报纸的,便不得而知了。商家虽然心机巧妙,但大浙西大峡谷的风景却实在不见得如何。几个月前慕名而去,看到的不过是两边山崖间一条小沟而已。回想那位副市长的评价,倘若不是他在科罗拉多游玩时喝醉了猫尿,便只能断定美国人都是傻子了。虽如此,但小城总有一种懒洋洋的恬静的氛围,一切都是慢慢悠悠的,比之上海整日的躁动与繁华,倒也别有一番味道。 临安向西大约一个小时,经过昌化县,再过半小时,终于进入安徽黄山市境内。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安徽辖地(严格地说在京沪线上乘火车已经不止路过一次了,只不过看到的景物仅限于水泥站台而已),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由于安徽移动于入境的第一时间发送到手机上的一条问候短信而变得更富戏剧性,因为在那一刹那间,车上所有的手机几乎不约而同地大叫起来,把一车的人从瞌睡中唤醒。 从浙江到安徽,仿佛从欧洲到了非洲。五分钟之前还像刀刃一般平整的省道五分钟之后几乎成了一条土路,路两旁绿油油的农田和五光十色的乡间别墅也摇身一变成了光秃秃的山坳和歪歪扭扭的破烂平房。我还没有来得及作感叹,客车已经在坑坑洼洼的道上扭起了秧歌。车上的喇叭里放的正是《浏阳河》,我们便在这婉转的歌声里不知转过了几道弯,爬过了几座坡,经历了几次倒胃和反刍的循环过程,终于在大约四十分钟之后到达了徽杭高速公路的入口。据导游先生说这条路还未全段通车,否则也不劳我们受刚才的那份罪了。一上高速,感觉自然不同。司机存心报复似的猛踩油门,发动机也卯足了劲聒噪,似乎有意出一口恶气。一路上终于没有再经历什么颠簸,下午两点半,随着前方的路基旁闪出一片齐整的白色平房,黄山市的行政中心屯溪赫然在目。 黄山脚下的屯溪,自然也沾了黄山的光,虽是一座小城,却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街上几乎三步一茶楼,五步一宾馆,道路虽不宽阔,却很干净,交通设施一应俱全,比之繁华的上海,竟也不遑多让。中国电信的办公大楼巍然矗立在市中心,宣告这里早已迈入信息社会。不过听导游先生介绍,这里的人均月收入大约只有四百元左右,可见得这靓丽的外衣大抵全都建立在游人的腰包之上了。小城毕竟是小城,不出一刻钟,客车已穿过市区,前往此行的第一个景点——花山迷窟。 花山是一座山,迷窟却不是一个窟。据说这里几年前发掘出三十六个人工开凿的古石窟群,工程之浩大,世所罕见,而年代出处均无从考证,历朝历代的史料也全无记载。这一重大发现,不仅惊动了史学界、考古界众多专家学者,也惊动了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他老人家。游览石窟之后,老江惊叹之余,欣然提御笔写下“花山迷窟”四个大字为其正名,于是这个原本叫做皖南古石窟群的考古场所从此名声显赫,改头换面成了旅游胜地,一时近悦远来,财源滚滚。老江不愧为国家元首,大笔一挥就能创造千万元的经济价值,单是冲着这一条,这“花山迷窟”也是大大地值得一看的。 花山并没有花,据说是季节不对。严格地说它也算不得是什么山,百多米高的一座土丘而已。南倚新安江,和对面一大片空旷的草场隔江而望。天阴,那草场又十分的宽阔,还散养着不少马匹骆驼之类,放眼四眺,颇有“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味道。 花山的入口处是一座悬空的吊桥,飞跨新安江,由两座高塔支撑在两岸的地基上。站在吊桥中间极目远眺,新安江水尽收眼底,薄雾蒙蒙,由近及远,不知所终。两岸丘陵起伏,阴霾笼罩之下,黑沉沉如同伫立的猛兽。 花山有三十六座洞窟,其实开放的也就仅有两三座。我们在专配的导游小姐的带领下,怀着窥探山顶洞人隐私的惴惴心情,走进了其中的某一座。首先看到的是中国移动在洞口设立的石碑,上面写着“手机信号覆盖此景点”,不由惊叹科学之伟大,连这等鸟不拉屎的地方(洞里的确没有鸟)也实现了通信现代化。石窟的灯光很幽暗,而且五颜六色,恍恍惚惚,令人不由联想起《西游记》里的盘丝洞或者无底洞之类的地方。幸而这里非常的宽敞,绝少有拐弯抹角的地方,也大可不必害怕从背后的石缝里猛然跳出一只鬼怪来。石壁上有明显人工斧凿的痕迹,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值得赞叹的地方。想来这里唯一的特色便是“大”,大得几乎将整座山都掏空了。讲解员小姐用娓娓动听的嗓子介绍这石洞的建筑技术如何高超,利用了很多现代人才掌握的方法,无奈我不是学这一行的,也无从探究,便只得附和着点头而已。 在第二个石窟门口,赫然看见花岗岩方碑一块,上面刻着:某年月日,总书记视察花山,在此留影云云;旁边尚有一小片柏树林,前立木牌一块,上写:某年月日,总书记视察花山,安徽省领导植树纪念云云。那石碑格外端正大方,树林也尤其茁壮青翠,想来时时有人悉心照顾。总书记到底不同凡响,不仅他拍照的地方树碑为证,连省级领导也陪同作了一番农活。我不由得想四下查询一番有无“某年月日总书记在此如厕”之类的所在了,然而左顾右盼之下,终究没有找到。惋惜之余,在“总书记留影碑”前照了一张相,亦算是紧跟党的步伐,与时俱进罢。 从那空荡荡的石窟重返人间时近黄昏。在旅馆安顿下来之后,我们前去今天的最后一站:屯溪老街。据说屯溪的老街是中国现今仅存的两条保留着宋代商业集市完整风貌的街道之一,另一条是上海的七宝镇老街。可惜上海的那一条早已将街面拦起来做收买路钱了,屯溪的这一条却还是免票的,由此可见内地人的商业头脑比之沿海地区,无论如何要薄弱一些。临行前,导游叮嘱千万不要在老街买东西,尤其是山货土产之类,说这边的茶叶不少是泡过之后晾干再卖的,歙砚(歙县出产砚台天下闻名)也由石粉捏成。对于这番言论,我原本是存有疑虑的,但随后即证实不假。仅仅是在街边买的一张两块钱的黄山导游图,预备明天上山参考而已,回到宾馆细看时,竟也发现那图上所标年号的最后一位是用胶纸贴上去的。将它揭下之后,那“2004最新版”便悍然成了“2002最新版”,足足教我领教了一回颜色。 假货归假货,来老街眼福与口福却是不能不饱的。街口的“美食人家”便是一个绝佳的去处,且不消说那琳琅满目的徽派小吃,单是那穿着长袍马褂站在门口迎客的店伙和店堂里轻衫短打,步履婀娜的服务员小姐,便叫人目不暇接。有道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单是屯溪的街市,便是屯溪的女孩儿们似也占了黄山的灵气。小姑娘们的年纪都不过十六七岁上下,一个个出落得如花似玉,让人还未及吃那盘里的佳肴便已看饱了一半。 老街很长,从头至尾走马观花大约也需一个多小时。老街的街景更是名不虚传,仅看那街首的石牌坊便已透出浓浓的古意。店铺当口大都是高挂一块烫金匾额,上书店名,店内掌柜伙计一应俱全。雕栏玉砌、重檐高阁,灯火阑珊之下仿佛时光倒转,确乎回到了那《清明上河图》中所描绘的年代。只可惜那掌柜店伙们看着你的眼神都如同鲁迅在《药》中描写的那般,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闪烁着一种攫取的光。我由于谨记着导游的嘱咐,便也下意识地将口袋捂紧,确保那里面的钱财不会在这等目光的注视下不知所踪。 由于第二日便要上山,我也未及在老街上细细观瞻,拍了一些照片之后早早地回旅馆了。现在想来,不免有些可惜。等到哪天屯溪人灵机一动,或是来上海取经得道,也将那老街首尾一拦收起了买路钱来,怕是再也难得那么逍遥自在了罢 猴谷——索道——莲花峰——光明顶——西海 一夜无话,黎明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来临。也许是因为小城本来就不怎么喧闹,加之我们下榻的旅馆位于在一座小山坡上,当我醒来的时候周围几乎是一片寂静。打开玻璃窗,微湿的空气中飘荡着一层薄雾,冷冽的晨风让我感觉自己仿佛在某个荒岛上刚刚度过了一夜。 七点三十分,汽车驶向黄山脚下的猴谷。听闻那里居住着几群特立独行的野猴子,而我们此行的第一站,便是去拜访它们。此前我并没有听说过这种叫做黄山短尾猴的动物,但据说中央电视台的《动物世界》以及日本的《东芝动物乐园》节目都曾经拍摄过它们的专题节目,可见不是等闲之辈。即便是人,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让中央电视台来拍摄专题片的,况且它们是一群比人类低等的猴子,自然更足令人敬畏了。于是乎,当我踏上猴谷边上青石铺就的山道时,是满带着一种景仰之情的。导游先生说,每天早上九点是管理员投放食物以吸引猴们下山的时间,而我们要看的便是那猴群进食的壮观场面。如此一来,本就是不速之客,又偏偏在主人进食之际贸然打扰,则更应当恭敬一些。 九点正,我们刚好踏上猴谷腹地之中的一个小平台。穿着迷彩服的管理员们已经开始把一篮子一篮子的玉米粒洒在平台前的一片空地上了。也便在这时,我看见了黄山短尾猴的尊容。一大群猴子们在猴王的带领下从山坡上手足并用地蜂拥而至,将我们面前那空地几乎整个占据了。我这才发觉这些名副其实的短尾猴的确非同寻常,它们的尾巴几乎只有四五厘米长,身材无一例外地肥硕滚圆,和我从小所见到的猴子相去甚远。猴们似乎毫不介意我们的围观,只顾将散布在草丛中的玉米抓起来向嘴里填塞。管理员一边继续抛洒着玉米,一边拿起麦克风为我们一一指认那猴群中的大王二王三王以及诸后妃,那神情似乎班主任在依次介绍班中的学生干部。我虽跟着他的手指瞻前顾后,也始终未能成功发现那些大二三王之间的差别来。对于我而言,此猴与彼猴之间除个头之外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只是不知道在那些正狼吞虎咽的猴们眼中,我们这些围观的人以及此前无数曾经围观过它们进食的人是否也这般相似,或者对于我们这些披着外衣的访客,它们原本就视如草芥,根本不假思索呢? 趁着猴子们忙于进食,我私下向那位忠于职守的管理员讨教了一下关于主人的一些详情。我原知道一群猴子只得有一个猴王的,这便如同我们的党也决计不会有两位总书记一样;但我却不曾料到每一任的猴王却都不是本地人士,而无一例外地是从外群来的。原来一群猴当中,只有猴王才享有与所有雌猴繁衍后代的特权,于是为了种群时常有新鲜的血液而不至退化,便有了这样的习性。一个猴群中每年都会有别群的年轻公猴前来争抢王位,如若它们中某一位能战胜现任猴王,众猴便公推新王即位。那争权者若是战败,则要沦为最低等的奴隶,担当望风守卫之责;但老猴王若是战败退位,却仍可位居二王三王(那三王便是再上一任猴王)之尊,一猴之下,万猴之上。如此看来,比之古人子承父位,杀伐政敌之举,猴类反倒文明了不少。我不禁对这憨态可掬的黄山猴们更平添出不少赞赏来。 终于还是要上山了。尽管对黄山猴颇有一些恋恋不舍,我终究没有忘记此行的主要目的。我们既定的上山地点是慈光阁,从这里坐索道一路行至半山的玉屏楼,落差大约有近千米。索道是一种颇具特色的交通工具,一是由于快捷,二是由于惊险,三是由于奢侈。若说快捷,原本步行四五个小时的路程,现在缩短为十多分钟,而且脸不红气不喘,只需六十六大洋,换得白驹过隙;若说惊险,其实倒也是有惊无险:虽然万丈深渊就在脚下张开血盆大口,也绝不必担心那头顶的钢缆会忽然断掉;若说奢侈,同样的价钱坐出租车可以横穿上海,从东北的五角场到西南的徐家汇也绰绰有余。一路凌空而上,但见那高崖肃立,旷谷幽幽,风云激荡,雨雾连绵,让人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飞扑进这山峦的怀抱中去。 一脚踏上地面,眼前便是是海拔一千两百多米的玉屏楼。山风凛冽,吹得人有些飘飘摇摇的。玉屏楼素称“黄山绝胜处”,那大名鼎鼎的迎客松便在楼前巍然屹立。可惜不知是不是导游失职的缘故,竟没有人向我这个初来黄山的人介绍迎客松究竟是哪一株,直到回来上海,方才从某甲的游记中得知那百寻不见的迎客松竟而就在玉屏楼前,真教人哭笑不得了。幸而在当初落脚之地尚留得几张相片在,那上面确有几棵郁郁葱葱的松树,便可以自我安慰说指不定那迎客松便是其中之一,留待下次再去黄山之时指认亦无不可。 出得玉屏楼,仰头便是黄山主峰莲花峰。据说从空中俯视那主峰连同四周的众山拱卫,形似一朵盛开的莲花,故而得名。我由此怀疑那“莲花峰”的名称是否是今人所定,不然古人没有飞机,如何从空中俯瞰这黄山最高峰呢?导游先生告诫说山路很险,体力不济或是高血压心脏病恐高症者最好不要勉强,换从峰腰的大道绕行。我自度体力尚可,也无这些鸡零狗碎的毛病,既来了黄山又怎能望峰兴叹?于是抖擞精神,摩拳擦掌一番,预备像那峰顶大步挺进了。孰料没有登上几步路,我便发现原来要大步挺进纯粹是痴心妄想,欲登上峰顶,那便只有一个字——爬。“爬”者何谓?手足并用是也。这并非我胆小如鼠,实在是因为那石阶陡峭得几近直角,几乎是贴着脸面压过来,若不用手支撑,便随时有翻滚而下的危险。山道盘旋而上,在峭壁间左右回转,巧借地势,和山峰浑然一体。有时候眼见得前面没有路了,却不料走到尽头方才发现一个小石洞,一进一出,便又豁然开朗;宽敞处不过两尺有余,狭窄处仅容一人侧身而过,探出头去,外面便是无底深渊,让人不由两股战战,冷汗淋漓。好在那台阶两侧总有低矮的扶手,有些用铁管焊成,有些干脆直接在岩石上凿就,虽是扶手,高也不过一尺而已。 辗转一小时有余,终于及顶。虽然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但终究将黄山踏在了脚底。先前一直如同龙虾一般蜷曲的腰身,此时也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挺起来了。振臂高呼,群山回应,刚才眼中那巍峨的山峦此时仿佛都在脚下乖乖臣服,自己的形象,也籍由身下矗立的莲花峰而无比高大起来,简直要将那头顶的苍穹也一口气吞尽了。此时我心中所想的,却不单是眼前壮丽的景观,更有那些不知道何年何月便开始在这山峰上开凿道路的工匠。我踏着他们造就的阶梯,登上峰顶尚且如此艰辛,更何况他们所要面对的是根本没有道路的悬崖绝壁呢?他们造福了后人,却没有留下姓名,比之那些踩着前人呕心沥血营造的道路,却在醒目处心安理得地刻上“某某某到此一游”的角色来,不知要高尚多少倍了。 取道下行,两点半抵达峰脚的莲花亭,导游早早地在那里等候了。他告知我们下一站便是海拔一千八百六十米的光明顶,先到的人已经向那里出发。光明顶,顾名思义该是非常光亮耀眼的,其实亦然。在莲花峰顶眺望时,我便已然发现那几里之外的光明顶在耀耀生辉。兴许是那里特别开阔,而且位置极高的缘故(光明顶只比莲花峰矮四米,而且没有峰尖,是一个平顶),似乎满山的阳光全让它独自占去了。 从一线天翻过鳌鱼峰,途经天海的海心亭,再往上走不远,光明顶一跃而出。这里造有两座建筑,一是气象站,二是黄山电视台。陈毅游黄山时曾说:黄山以光明顶为界,前山险峻,后山秀丽。可见光明顶正是黄山的一道分水岭,在此眺望,则黄山景致一览无余,不仅前山莲花、天都两峰清晰可见,后山的飞来石、西海也历历在目。我顺便看了看气象站的天气预告,明日日出概率百分之六十,看来早起是免不了的。 从光明顶西行,山路果然平坦了许多,加之又是往下,越发觉得轻松。后山的松林非常茂密,几乎遮挡了全部的视野,故而每当遇到一片开阔境地,便有一种别有洞天的感觉。来黄山,飞来石是不可不看的,传说那是女娲娘娘补天余下的两块石头之一,另一块,便是贾宝玉脖子上的“通灵宝玉”了。更有传闻那飞来石只消在心中默许一个愿,然后用手摸一下便可灵验,于是我更有些手痒,并默默在心中谋划起那个最值得实现的愿望来。 不料到了离那石头不远处,便发现那周边早已挤满了乌压压的人群。那些男女老幼将石头围了个水泄不通,争先恐后地在上面抚摸着,等待许愿的队伍甚至排到了十多米开外的道路上。看起来这满山遍野花了一百三十大洋的门票钱方得入内的游人们大抵都有实现一个愿望来补偿一下损失的打算,好歹摸一下石头尚且是免费的。我于是极不情愿地放弃了前去同摸那飞来石的念头,只是远远地拍了一张照而已。 别了飞来石,再往前不多路是西海。这里有近年来新开辟的梦幻景区,据说赶上天气凑巧能够体验云中漫步的感觉,可惜西海峡谷并不在我们的游程安排之中,而且天色将暗,需赶紧前往排云亭看日落。 排云亭在一条小径的尽头,三面临着悬崖,是观云海的最佳所在。风起云涌时,那云团如千军万马排山倒海而来,故有“排云”之名。我赶到时,一轮昏惨惨的夕阳已经在山崖边恭候了。晚霞不如日出那般壮丽,却自有一种悲凉的美意。一层层山坳在红光中如同剪影,凄厉而静默。那亭子里早已充斥了摩肩接踵的人群,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向落日的方向观望。挤在人群之中,我忽然想到如果这边仅有我一个人存在,或者与某位温柔可爱的姑娘比肩而坐的话,确乎是一件绝妙的事情。幕天席地,残阳如血,那是怎样一种情调。而现在,我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尽量踮起脚,将手里的相机高举过头顶,以免前方攒动着的无数颗黑压压的头颅不慎落入我的镜头中去。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只片刻的功夫,那鲜红的太阳便已经躲到黑色的山头后面去了,天地间的一切生气仿佛也同在此刻一并消散,回望东面,黑沉沉的铅似的暮色早已向着头顶倾轧过来。 虽然已经暮色苍茫,我仍旧决定在天色完全黑暗之前赶往西海峡谷走一段。那地方原本不在行程之中,而且此时人烟稀少,所以导游建议我在天黑之前尽早折返。我虽兴致高昂,但终究长途跋涉了一天,已然十分劳累,加上时间不早,所以也断然不敢在那里久留的。 从排云亭出拐一个小弯,百步之内就是峡谷的入口处。一走进这片地域,四下里边忽地寂静下来。回头望去,涌动的人群在昏暗中似已远得不可分辨。这里总算只有我一人,不仅如此,连一只飞鸟或是一个爬虫都一下杳然无踪,刹那间,天地之中仿佛就只剩下我这唯一的活物,而余下的,便只是那突兀的山崖和深邃的峡谷了。我在一张石凳上坐下,顿觉一阵凉意从脊背上悄然升起。暮色中,千山万壑都显露出狰狞的神色,不仅它们,连原本静立不动的松树也都肆意地狂舞起来,晚风吹过,发出阵阵呜咽。远去了人声,大自然的一切声音都膨胀了千倍,群山狞笑着,似要将我这孤单的身形一口吞没,迫使我终于惧怕了这无形的威压,战栗着离去。在我的身后,铁一般的黑夜轰然降临。 狮子峰——北海——始信峰——白鹅岭——云谷寺 在这个季节里,凌晨五点的黄山尚是一片漆黑的世界,而我们便在这逼人的黑暗中早早地离开宾馆,向狮子峰进发。狮子峰是一个观看日出的绝佳位置。为了看见日出,就得赶早,不仅仅是赶在早起的太阳之前,更需赶在无数与我们怀有相同目的的人群前头。 凌晨的山道上刺骨地寒冷,只消略一驻足,方才由于攀登而激发出来的些许热量和活力便在冰凉的空气中蒸发殆尽,唯有满身粘糊糊的冷汗,被寒风一吹,更刺得人簌簌发抖。天却是不一般地清朗,那满满的星斗如同画在深紫色的天幕上,一伸手便能摸下几个来。金星尤其亮得璀璨,几乎可以照出地下的人影。走到半路,不知谁嚷了一句:快看,太阳已经出来了!引得众人一阵彷徨四顾。我循声望去,原来是一轮斗大的圆月,风风火火地挂在西面的天空,那月亮的色泽橙黄,乍一看与旭日竟真有几分相似。大家一阵嬉笑,困意顿消。 可惜我们还是去晚了。五点四十五分,狮子峰上几乎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不单那几处开阔的瞭望平台早已人头攒动,便是一路往上的山道间树荫稍微稀疏一些的地方,也挤满了蠢蠢欲动的人群。所有的观望者都尽力往上踮起脚尖,将脖子的长度伸展到极致。我不禁又想起鲁迅在《药》里的字句“像许多鸭,被无形的手向上提着”,用来形容此刻的情形,再贴切没有了。无奈之下,我也只得加入这躁动的鸭群之中,成为其中的一员。我所立足的位置视野并不理想,不仅树枝茂密,而且远处的地平线也被几座山峰所遮挡了。然而想要移动位置已然完全不可能,密闭的人墙迫使我只能在煎熬中等待,在等待中煎熬。 六点十分,东方的天空已经血一般的红,满山的人群悄然无声,都在静候那恢宏壮丽的一刻。我虽狠命伸展躯干,却也仅能望见地平线上那两座可恶的山丘。又过了片刻,头顶不远处忽然迸发出一阵骚动,有人大叫“出来了,出来了”,然后我四周的人群也跟着鼓动起来。虽然并不曾看见红日,但仅凭那飞射在崖壁与松枝上的金色霞光,也能够想象得出那是何等壮观的景象了。我此时的感觉便如一个不听话的孩童,被母亲关在小房间里,恨恨地听着邻家小孩在窗外嬉戏时所发出的欢笑。 五分钟之后,天已大亮,骚动也渐渐平息。山顶开始陆续有人下来,身边的人也渐渐散去。我心有不甘,仍想登上最高点一探究竟。即便日出没有看成,与初升的太阳打一个照面,也算是得到一点补偿。于是逆着人流而上,径直来到狮子峰顶。一脚踏上高耸的崖石,我便立即发觉如果先前跟随人流就此下山,那该是何其大的损失了。 此刻的太阳虽已挂在了半空,但在那旭日的底下,却悠悠然地生出一片广漠无边的云海来。冉冉的浮云在日光的映射下泛出淡黄色的光泽,从脚底直伸展向大地的尽头。远处的山峰在云雾之间若隐若现,仿佛波涛之上的小岛。云海浩瀚无垠,天空清爽如玉,在无限远处汇成一线,海天一色,宛若仙境。我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只因为脚底便是深不可测的悬崖,这才稍微收敛了一下。那些为日出的华丽所震慑的人们,大约都早在兴奋与激动中将所有的热情宣泄一空了,只有我这样不得已错过日出的人,方才有心境细细地品味着云海奇观。自然,我也并不寂寞,左侧一方高崖上,还有一只伫立的石猴,也如我一般远远地探头凝视着苍茫的云雾,若有所思。只是它已在此间驻足了千百万年,料想远远比我这个初来乍到的游客更能体会自然的奇妙所在罢。 将近七点,我才恋恋不舍地拾级而下。不知是由于观赏日出的兴奋还是在冷风中吹得过久,团中每一个人的脸色也如那初升的太阳一般通红饱满。我们便在导游的率领下,红光满面地向着北海进发。听闻北海是一处秀丽的所在,亲眼见时,确实不假。若说前山诸峰雄伟险峻,则这边的风景倒可以用奇秀来形容。尤其是那嶙峋的怪石,千姿百态,鬼斧神工,骆驼石便活似一头匍匐的骆驼,笔架峰就真如一具耸立的笔架,惟妙惟肖,绝无牵强。 北海之秀丽在于怪石,而始信峰的秀丽恰在于奇松。“不到始信峰,不识黄山松”,始信峰上的松树怎一“奇”字了得。单是那上坡路上的一株连理松,便教人拍案称奇。那松树本是一株主干,却在离地一米多高处一分为二,长成两株大小粗细全无二致的躯干,虽是两株,却枝丫交错,难分彼此,远远望去犹如一对相互搂抱的情侣,遂得连理之名。树虽无心,人却有意,连理松由此成为忠贞爱情的象征。要知多少痴男怨女在树下海誓山盟,只需瞧一瞧树干周围的铁链上不计其数的连心锁,便可见一斑。经年累月,那些曾在此树下许愿的情侣们或许早已天各一方,惟余刻着两人姓名、锈迹斑驳的连心锁尚牢牢地咬合着,这世上的爱情,恐怕万难像它们一般牢不可破了。 除却连理松之外,半山的黑虎松也是一奇。主干苍劲挺拔,枝叶如同华盖。传闻有一位得道高僧在树下休憩,梦见一黑虎扑面,遂猛然惊醒,黑虎松的名头由此而来。大师刘海粟曾十上黄山,为的便是描画这棵名松,可见其魅力实在非同一般。始信峰顶更是于松林环绕之处拨云见日,万里长空,一望无边。无怪明代黄习远自云谷寺游至此峰,方信黄山风景奇绝,并题名“始信”两字,当真妙到了极处。 由始信峰折回,便是下山的归程。步行至白鹅岭,有索道直至山脚的云谷寺。导游说如果不吝啬体力的话也可以步行下山,六公里半的路程大约需花上两个小时。为了再多看几眼这如画般的景致,我当下决定委屈一下我的两条腿来换得眼睛的惬意。于是和队伍中几位身轻体健、孔武有力的热血青年一道走上了蜿蜒曲折的石板道。 若说上山考验的是体能与耐力,则下山考验的便是胆识与脚力了。一路下行,虽不如攀登时的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双腿却要承受多于身躯几倍的重量,行至陡峭之处,更是举步维艰。一路上不断与行囊鼓鼓,拄着拐杖的步行上山者不期而遇,看着他们劳累不堪却仍兴致盎然的模样,心里不免涌起一丝惆怅。他们的旅程才刚刚开始,而我们的却即将结束了。除了游客之外,更多的是扛着扁担的挑山工。当我第一眼看见他们时,便感到一种由衷的震撼。此时已经是十月的秋天,虽然晴朗,但山道上的气温怕不会超过十度。他们却一个个仅穿一件贴身的背心,有的甚至于赤着上身。肩上的扁担早被两头的重物压成了一张弓,成捆的蔬菜、成箱的罐头、整桶的煤油,光是十二瓶扎成一箱的可口可乐,一人的肩上便担了足足四箱之多,那一点五升的规格,便不下一百五十斤。他们在山道上排成一列,肩头的肌肉青筋突起,满身的汗水簌簌而下,像木偶似的慢慢挪动着脚步,每走一步路都似要费去全身的力气。他们的双眼没有任何神采,脸上也几乎没有表情,只在是偶尔停下步子,将随身带的竹竿解下支在扁担下面略作喘息的时候,才从浑浊的眸子里少许显现出一些人色来。我忽然想起,那山上宾馆里的美味佳肴、店铺里的烟酒饮料以及其他一切供游人享用的事物,尽是从这些挑山工的肩头一担一担地运送上山的。他们的双腿,便是这整山人的命脉。我于是非常恭谦地为他们让道了,这黄山于我不过是一个尽情游乐之所,于他们却是安身立命之地,岂有劳作者为玩乐者让路的道理呢? 十点四十分,我们终于抵达山脚的云谷寺,坐缆车的团友们早已先到多时。单凭他们眼中钦佩羡慕的神情,这两个小时的山路便也值得。少顷,坐汽车盘旋而下,半路的广告牌上又出现了老江的身影,昂首站立在黄山日出的背景前,连同旁边他那首“日破云涛万里红”的七绝,交相辉映,光鲜无比。想来老江在欣赏日出奇景的时候定然不必担心有人阻挡了他的视线,故而能够意气风发,诗如泉涌。便是那将升的太阳,为不妨碍他老人家休息起见,也需迟一些才露脸罢。 下山之后去了茶厂,黄山的毛峰位居中国十大名茶之列,不带一些自然说不过去。这里的国营单位虽不比老街的制假奸商,不开发票居然也可以打六折,叫人实在管不住腰包。于是乎,一车人载着幽幽的茶香与无尽的眷恋踏上了归路。 归程 仍是眼前那条笔直的徽杭高速,仍是两旁扑面而来又绝尘而去的房舍与山丘。黄山已经在身后远得看不见,却又在我心头时时显现出它的一株苍松或是一片浮云,久久地萦绕不去。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此后中原的山恐怕都可以不必光顾了吧?车轮滚滚,暮色悄然而至,窗外的一切又渐渐地模糊起来。我忽然想,若是在这青山秀水间住上一辈子,岂不是天天都可以饱餐秀色?阳春赏花,盛夏听泉,金秋观月,严冬看雪,那是什么样的神仙日子。我正要发出一声感叹,冷不防抬头,却发现在那遥远的前方,大地尽头的地平线上,隐隐地升腾起一片橙黄的霞光来,随着汽车的前行,渐渐而明亮,渐渐而宽广,不多时便隆隆地浸透了半边的天空。刹那间,我感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如同母亲的心跳,在血液中激荡起一阵阵汩汩的共鸣。是了,那便是上海的呼吸,包容着霓虹的幻彩,混合着钢铁的轰鸣,远远地传来,在车厢的每一个角落流动。我于是微笑着凝望着霞光升起的方向,琼楼玉宇,阡陌交通,仿佛都一一映入眼帘。归家的感觉,何曾像现在这样真切,这样动人呢?闭上眼,我悄悄将黄山埋藏在了心底。 上海,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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