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徽州游记D6：寂寞齐云山

徽州游记D6：寂寞齐云山

八月十五日下午，我们四人包车从宏村到齐云山，然后兵分两路，两个女生搭车直接回屯溪，而我和老大则要登临齐云山。

尽管此时酷暑已过，但下午二点钟的时候，走在水泥铺成的公路上，暑气的毒辣还是叫人难以消受。等到穿过路边的村庄，眼前就豁然开朗起来，好一副清丽的山水长卷！不远处的齐云山，群峰林立，崖壁直削，云壑幽深，山披翠微；山脚下，则是一大片清新而绿意盎然的田野。横江好似一根玉带，逶迤曲折，水色澄碧，齐云山携蓝天白云，倒映于江中，恰是“江上数峰青”；建于明万历二十四年的登封古桥则如彩虹卧波，横跨于江上，桥上石罅间，有青藤薜萝，给沧桑的古桥凭添了几分生意。

过了登封桥，再过一村庄，就开始缘石阶而上，攀登齐云山了。山上高大而茂密的树木，将登山的石阶覆盖在一片浓荫之中，若不爬山，随便地择一处山道坐下来，敞开怀，让清凉的山风穿襟而过，那一定是十分的惬意！爬了好一会，竟不见一个人影，而几声虫吟，使本已寂静的山林显得更加的死寂。石阶似乎也越来越破败了，有年久失修的迹象。见了这分光景，我的心头突然就蹦出几个字：寂寞齐云山！

很多年前，还是我刚刚上大学的时候，我读余秋雨的《文化苦旅》，里面有一篇文章，叫《寂寞天柱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倒不是因为文章写得好，而是由于天柱山是我家乡的山。山离我家并不远，晴天的傍晚，站在门前的山坡上，就能看见天柱峰，我们那里人称它为“万仞尖”。余秋雨认为，“是多年的战争，使天柱山丧失了居家感，也使它还来不及为现代游人作应有的安排”，于是天柱山落寞了。而齐云山呢？四大道教名山之一的名声，固然使它早已声名远播，可面对几十公里之外的集各大名山之长于一身的黄山，它恐怕更多地是要感喟“既生白，何生黄”，或者要抱怨生不逢地吧！

其实，在古代，齐云山并不见怎样的寂寞。齐云山古称白岳，因有“一石插天，直入云端，与碧云齐”之说，后经嘉靖皇帝题名“齐云山”，此名才得以流传开来。虽名曰齐云，其实它并不高，最高峰海拔高度不过585米。齐云山的开发始于晋朝，千百年来，历代文人墨客、达官显贵，如唐人李白，宋人朱熹，元末明初的朱升，明人唐寅、王阳明、袁宏道、海瑞、戚继光、徐霞客，清乾隆皇帝等等，皆慕名而来，他们或寄情于峰峦，或题刻于巉岩，或树碑以为记，为后人留下了极为丰富的珍贵文化遗产。

朱熹曾有诗赞齐云山曰：“山行何逍遥，林深气萧爽。天门夜不关，池水时常满；日照香炉峰，霭霭烟飞暖”。公元1500年，也就是唐寅因科考冤案被贬在浙江作小吏的那年，他游了庐山、洞庭湖之后，忽然想起因“受贿泄题”冤案郁愤而死的恩师程敏政。恩师在世时常对他说起家乡齐云山的胜景，他也读过老师的名篇《游齐云山记》，早对那方灵山产生了深度向往，于是，在天高气爽的深秋，他骑毛驴来到了齐云山。这一来，他不仅留下了“摇落郊园九月余，秋山今日始登初；霜林着色皆成画，雁字排空半草书。曲蘖才交情谊厚，孔方兄与往来疏；塞翁得失浑无累，胸次悠悠觉静虚”的诗句，更是留下了文章、书法、镌刻俱佳的《紫霄宫玄帝碑铭》，即唐寅碑。该碑铭共有1028字，刻于7.34米高、1.40米宽的红砂岩碑体上，由龙之子赑屃负于紫宵崖下的玉虚宫前。大旅行家徐霞客一生中重游过的山也只有四座，但他却在三年之内两上齐云山，并写下了《游白岳山日记》，由此也可见齐云山之魅力。而乾隆皇帝则给了齐云山“天下无双胜境，江南第一名山”的御封，他是皇帝，那可是金口玉言，想来这样的定位，应该不是一时的兴起。

“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是了解徽州的人最为熟悉的诗句之一。这诗是大戏剧家汤显祖所作，曾被误认为是对徽州的嘲讽。公元1608年，在他58岁时，他终于来到“心窃慕之”的徽州，其徽州之行在《坐乩笔记》中有记述，但他上没上齐云山则不得而知，因为我没看过他的《坐乩笔记》，不能妄下结论，又查了许多的资料，也没见定论，但从他的一句诗――“新安江水峻涟漪，白岳如君亦自奇”看来，他应该是上过齐云山的。

从上面所列文人墨客的生活年代来看，大多数人是属于明朝的，尤以生活在嘉靖及万历年间的居多。由此，我不由得想到一个问题，如此多的明朝人竞相登临齐云山，这是否意味着齐云山在当时已经是名山了呢？在古代，信息的传达是非常缓慢的，而徽州又远离中原，处群山环抱之中，地理上较为隔绝，假如不是高山上打鼓――名声在外的话，能有那么多名士慕“名”而来吗？齐云山名声的远扬，我想，一方面要得益于那些走出山外的徽州文人，他们对自己家乡山水的念想和记述，无意中却化为了其他文人内心的向往与倾慕；另一方面，齐云山的道教在明代正好处于它的全盛时期，而中国文人在以儒家思想为其主干的同时，几乎都还有佛、道两教的旁枝，于是在得意之时，可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而在失意之时，则往往寄情于山水之间，从佛、道两教之中寻求精神上的慰藉。以齐云山当时道教之盛况，肯定会成为许多文人的内心向往，如果时间恰当的话，再将其付诸实践，这也是很自然的事。

齐云山道教兴于唐，乾元年间（758－760），有道人龚栖霞在栖真岩避谷修炼，羽化成仙，此后，齐云山上多有道人清修。旺于宋，宝庆年间（1225－1228）方士余道元建佑圣真武祠于齐云岩。《齐云山志》记载说，自真武祠创立后，四乡百姓遇旱涝、蝗灾，或求子去病的，凡来齐云的无不有求必应，自此齐云山神威江南，成为一方道教圣地。全盛于明，嘉靖十一年（1532），龙虎山正一派第四十八代天师张彦奏令道徒赴齐云山，为皇帝建醮求嗣，果获灵验，皇帝龙心大悦，亲题“齐云山”匾额，并赐建“玄天太素宫”。嘉靖、万历两朝，龙虎山嗣汉天师祖孙三代先后留驻齐云山，建坛设醮，道教正一派开始在齐云山兴旺发达。在鼎盛时期，进山的香客、游客日达三千人，这在古代应当是非常惊人的数字了。至明末，齐云山道场开始衰落，后又于清咸丰、同治年间，遭受连年兵祸，香火逐渐凋零，殿堂亭阁相继倾圮。而到了现代，又再次经过文化大革命的破坏，山上古代的建筑已基本无存，只有石壁上的题刻和一些碑碣得到了保存。如今，这些题刻和碑碣也就成了游客凭吊历史、缅怀古人的平台。曾登临过齐云山的现代文人郁达夫，“设想着若将山上的碑刻和摩崖石刻收录起来，总有一部伟大的《齐云金石志》好编”，不知到了今天，可有人完成了他的愿望？

我们爬了好久，终于在半山腰的一个凉亭里，遇见了几个人，有摆摊做小买卖的，也有挑砖上山的村妇。我问那挑砖的村妇，一担有多重？她并没有直接回答我：一块五斤半。我数了下，一头有十二块，同时脑子里在快速地转动着，哦，一头66斤，一担就是一百三十二呀！挑一百三十二斤上齐云山，在我完全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我和老大每人不过背了个十来斤重的背包，就有了吃力的感觉，何况是一百三十多斤的重担！我又想起黄山的那些挑夫来，黄山山道长，也更险陡，而上上下下的游人更是多得多，挑起来自然也更费力，印象中是没有见过女挑夫的。我问过黄山的挑夫，挑一担一百五十斤左右的贷上山，通常也就赚个五十来块吧，如果下山碰巧有东西要挑下去，还能再赚一点，但显然没有上山时价钱高，就算来回共一百元吧，一个月天天挑，也就三千元！可这是多么辛苦的活呀，一般人是绝对的吃不消！稍微有其他赚钱门道的，都不会干这活，而且这还是个年轻的活，干到一定的年龄就干不了了。在山下等车去西递的时候，我们碰到一位曾经当过挑夫的老者，他就说，体力再好的，也就能挑到四十多。我们问他挑了多少年，他说，早就没干了，八十年代初的时候，他就开始做起买卖，到了现在，家里有车跑运输，有房开旅馆，而老伴还在公路边的小亭子里做着小买卖。显然，那些挑夫们所赚的钱是与山道的艰辛，是与他们付出的苦力成正比的，因此我们可以想见齐云山这些挑夫赚得的钱肯定会比黄山的挑夫要少，但到底少到什么程度，我却因为没有问那位村妇，也就不知道了。

一路上还陆续遇到了几个挑夫，有男也有女，而游客，只是在快要到山顶的时候，遇到一男一女，他们正在往山下走，看来山上比我想象的还要冷清。

等到了山顶，买好票，进入景区后，俯首望去，目力所及之处，竟是一个游人也没有。有一个中年村妇，在我们拒绝了一名导游的“盛情”后，仍紧跟着我们，不惜自降身价，以前一名导游一半的价钱――十五元，要给我们当导游，并说可以到她家饮茶小憩。我们想了想，齐云山虽说自然风光也不错，但还有大量的人文景观，如果不请个导游，恐怕有些内容是不能看得懂的，再说它不像黄山人多，旅游团成群，随时可以跟在一个团后，听导游的讲解，于是我们便接受了她的游说。

就这样我们跟着导游，在她的引领下，欣赏起“齐云胜境”来。由于时间有限，下山后我们还要赶往屯溪，于是我们就只能顺着游览的主线，一路看了洞天福地、真仙洞府、月华街、小壶天、紫宵岩、五老峰等景点，而其中真仙洞府是风景精华所在处。

“一天门”是真仙洞府的门户，乃悬崖峭壁上的一天然石洞，从另一侧看，极像是大象的鼻子，所以又称象鼻岩，洞内皆是摩崖石刻和碑碣。穿过“一天门”，就可看到真仙洞府里的情景，但见对面石壁之上镌有“天开神秀”四个楷书大字，是异常的刚劲挺拔，旁边还有“天开图画”、“齐云胜境”等众多的石刻；府底有一水池，为碧莲池塘，池水清碧，竟有好事者垂钓其中，陶然忘机；又有数洞穴，凿于悬崖的底部，供奉着各路神仙，但叫人称奇的是，圆通洞里供奉的竟是观音菩萨，而罗汉洞里，在供奉着真武大帝的同时，又在两旁供奉着十八罗汉，这正是佛教与道教两者合流的充分体现。于此处观香炉峰，但见一峰形似香炉，卓然孤立，清秀挺拔，而前文提到的朱熹的那句诗就忽地涌上心头，“日照香炉峰，霭霭烟飞暖”。与香炉峰不同，下山时看到的五老峰，是由五座山峰相互连缀而成，颇似五个老道并肩而立，使人疑其正准备联袂羽化成仙，于是，独抒性灵的袁中道说，“五老居然五朵云”。

在山上游览之时，印象中，所遇到的游人也不过十余人而已，而当我们从另一条山道下山时，则更显冷寂。长长的山道，长长的静寥，行走在荒草淹没的石径，我突然觉得，今天的我和齐云山正同病相怜，感受着一种遣之不去的浓郁的寂寞。齐云山的寂寞是如此的旷古未有，又是如此的与它的名声不相配称，而我的寂寞则在这天地无言的大寂寞中被深深地埋葬。我知道，当我从这里回到那个城市之后，我会看到在这里无法看到的蔚为壮观的人群，但我的寂寞却会在那样的人群里埋葬得更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