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南海上观音-观音文化-观音寺的爱、美与恨

1940年隆冬，一个人从一艘雇船跳上了余渡儿。

我从新津县城往蒲江方向一路车行五华里，窗外南河依依、冬日暖洋，隔岸田舍依旧、起伏平缓,江上不时的小船、人、撑杆似动非动。这江中卧着石刚鳅、船丁子、岩扁鱼等几十种肥美河鲜，大约是因为禁渔令，这江上的一切风物都凝固在松软融和的立春之景中。

余渡儿。车向左。牌坊。“莲华接翠”，吾蜀雅人、诗书才女黄雅荃手书。此处九峰环抱，形如九朵莲花盛开，为清道光版县志“新津十二景”之一。

招聘启事、村委会公告、县人民政府禁燃烟花通告，寺外墙上贴着。

入寺一连上三个平台，与它寺异，这些平台都特别宽大，促狭处却越开阔，中国式审美的典型营造。这寺庙的整洁令我砰然心惊。

被国家重点保护的文物就在明代毗卢殿里，左右两壁，十二圆觉菩萨、二十四诸天及二三个供养人像，以及佛龛背后的“香山全堂”，壁画共7幅，共计94平方米，和我只隔1米高的木栅，手可触之，令我仰视。

都保留着，都保留着，包括某处的两个拳头大小的掏洞。这些3.15米高的壁画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天衣飘扬，满墙风动，时间在这些天容前尘埃般落散。十二圆觉寺是密教崇奉的著名菩萨群体，这十二位是有希望成佛的圆觉菩萨。我想她们是十二只的天鹅。

最左边的一只天鹅，“清净慧菩萨”画像，微目沉思，手衔如意，肌肤以珍珠粉晕染，那女性美的形体特征和内在气质----似乎血液都还在流动----使之登上了美的高峰，国人称之为“东方蒙娜丽莎”。菩萨身披雪白的细纱，珍珠粉勾勒出流畅的纱纹线条，细如蛛丝的雪花形图案和菱形图像，至今具有轻薄透明的质感，透过轻纱可见肌肤的丰润和衣饰的优美，是中国现存壁画中绝无仅有者。我注意到，“蒙娜丽莎”的左下角画着两个世俗的士子。

比达·芬奇作品早36年，一位叫明宪宗的人突然想起了新津观音寺。于是数名宫廷画家奉旨坐着船前来。四处堆放着石青、石绿、朱砂、黄丹、生漆、佛金和珍珠粉，他们凝视着空白的墙壁，此刻呵令他们创作的不再是那个龙椅上的家伙，而是兰叶描、铁线描、钉头鼠尾描和界画交叉的中国线描技艺，以及佛教《造像量度经》的规定：菩萨一律半跏趺座，高度1.8米，诸天1.5米，供养人0.9——1米。

又一组人于数年后乘船来到余渡儿，他们看到毗卢殿的墙时惊叫了起来。紧接着，他们去后面的观音殿忙活起来。

现在我看到的观音殿的6百多尊塑像就是他们的作品。他们离开这里时不会有疚欠之感，因为塑像已和壁画永生为观音寺生辉的双璧。

塑像层层叠叠，俯身向前，森罗8万象，令人有听佛唱念变文故事之感。与其它不同，这些小罗汉们的神态是很生活化的。

正中浮雕、普陀山胜景中足踏鳌鱼的“飘海观音”塑像，高2.48米，手持净瓶，脚踏鳌头之上，置身在波涛汹涌的南海普陀山之中。她端庄、秀美、温柔、优雅，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她表情沉着、体态匀称、自然纯洁和谐，她身体前倾，如天人下凡，衣裙飘舞，向我缓缓飘移而来。尤如南宋人题观音像诗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著名美学家王朝闻誉“飘海观音”塑像为“东方维纳斯”。同行的县公职人员告诉我，当地人民认为此观音足踩那鳌，所以新津不地震、少缺堤。还说此庙柱的石础为龙础，很特别，是因为明皇御准。

2000年3月30日夜，十余尊罗汉被整体割盗，听佛唱念的场面从此残缺。而传言云，它们被卖到每尊十几万元。而且不知从何年开始，那三只有着无数小小塑像的镂空石刻巨型香炉悉被破坏，一排排被一律割了头的小人们撞入了我的眼。

我知道，1956年，此寺被公布为省第一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我知道，这里驻过军，无形中却保护了它；我知道，中小学迁入了又迁出；我还知道，这世间的恨有多深。

几株大楠木发出新茶般的初绿，清洁的平台上，七八位女尼和老婆婆们在阳光中做着仪式----与佛一起团年。我看见供着八碗素肴。一位年青女尼正在燃香。

你喜欢这些壁画吗。我问。

只要是美的，我都喜欢。她回答。

回首庙前那飘着的横幅：“保护好观音寺的文物是全县宗教教职人员的责任和义务。”

她们不仅爱文物，这里之所以如此清洁，看得出一草一木都被细致呵护，残遗的一石一阙都被精心收拾。

我思考为什么这里会有一个观音寺和所有这些被爱之物。它的修建者，一代名相、宋太子少保张商英最后一次被贬回他热爱的故乡时，舍出己宅修建了它。纵横的水域和东汉以来的奋力开凿使新津兴盛不已，使王勃大喊出了“风烟望五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它交错凄迷的津河渡口，使半数以上的大唐大宋最伟大的诗人奔赴这里吟哦磨炼出他们映照后世的送别诗篇。苏轼、苏辙在18、17岁时特前往此地体验，与张商英结识唱和。与美、斯文同时汇聚的还有码头上堆积如山的原木，满载着油盐柴米、土布棉花和丝绸药材的木船竹筏。观音寺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它是一种欲望——渴望后世一千年中的人们仍能亲眼见证那些激动心灵的爱与美。

县志：1940年12月22日，已故现代著名历史学家、北京大学教授顾颉刚先生，登上了余渡儿。

2002-3

附：新津游记·观音寺顾颉刚/文

十二时到商隆场上岸，步行登山，沿途有不少小规格的汉墓石椁随处可见。约行四里到观音寺，寺在九莲山莲心之下，峰峦环抱，形势佳胜。观音寺的来历，据当地传说是张商英舍宅所建……这寺当初落成时，是一个极大的庙子。可惜元末毁于兵燹。到明朝中叶，又由和尚们兴建起来，清代再加几次培修，才成十重殿宇，与旧址相较，已经缩小了大半。中间一殿还保存明成化以来的壁画，庄严肃穆，因系胶漆所绘，不易剥蚀。诸殿佛像也各极其妙，颜色凝湛，想来明代遗迹必然存留不少。寺系女尼掌管，渐归荒废，倘再不加修理，数十年以后，这些有价值的艺术恐有同归于尽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