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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远上——从甘肃到宁夏（一）
列车上睁开眼看向窗外，暗地吃了一惊。
车正驶过一条河，黄色泥浆缓缓地淌过淤满泥沙的河床。看似随时会被堵死的河流，顽强地坚持着流淌。
带着滚滚泥沙奔流的黄河，听过千万遍，真正亲眼看到时，还是心惊了。
可那并不是黄河的主干，只是渭河某条不知名的小小支流。
而我，正奔向它们的来处，那些曾经澄澈的水；那些黄沙；那些大漠的风，随风而来诗篇；那一片孤城万仞山。
有人和我作过同样的事，杜甫与我同路，而李白，正迎面而来。
雨一直下——天水麦积山
到达天水时刚下过雨，天色阴沉，很冷。预想中的蓝天白云，阳光灿烂通通化为泡影。
没带伞，鞋也进了许多水，走起路来嗒嗒作响，声音大得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于是赶紧祷告：乙弗氏皇后，我专程为你而来，你让老天不要再下雨啦。
雨，开始一点一滴撒下，等到了麦积山石窟前时，竟铺天扯地地织成了雾，细细密密飘落在头发上，身上。
传说中如麦垛般的麦积山隐没在雨雾中，模糊看到悬壁上曲折错杂的凌空栈道。有人在栈道上挥手叫喊，我也挥手回叫——虽然看不清对方是男是女。
也不是只有游客才向我致意，欢迎我的，还有摩崖上的一佛二菩萨。从隋代起他们就站在那样，虽然宝相庄严，肃穆雍容，嘴角上微微的笑意却让人觉出慈祥与和蔼来。
他们的身高是15米，资料上写得明白：因为隋的统一，才有雕塑这样大佛像的国力和气度。在那之前，是纷乱的十六国和南北朝时代。
那是中国历史最混乱的时期，政权的更替如走马灯一般，转眼便又是新人换旧人。今天是你的，明天就可能是他的。谁都想要千秋万代，可谁也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睁开眼看到日出。
欲望如野草疯长，四周却是惊涛骇浪，什么才是可以牢牢握住，可以倚靠着安心睡去的？
越是动乱就越祈盼着安宁，从争夺天下的君王们到但求温饱的百姓莫不如此。于是，人们来到了佛的面前。
从后秦开始，虔诚的人们用石头和泥巴，一点一点把麦积山刻画成梦想中的佛国天堂。史书记下了十六国的名字和王侯将相们的故事，麦积山却记下了那些蚁民微弱的企盼。
满山深窟浅龛里的佛、菩萨、弟子、力士们，含着简单宁静的微笑，安慰着在乱世里遍体鳞伤的人们。
透过如烟雨雾，他们也这样冲我微笑着。
这位的，有些善意嘲讽的味道；那位的，宽厚仁和；还有的眉眼高低，很有几分俏皮。最令我惊叹的，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这一抽象的情感，也可以用一个了解和觉悟的笑容，凝固在泥巴塑成的佛像上。
我在这尊佛前合十，祈求他原谅我在他面前留连不去；原谅我不顾灰尘，把鼻尖压在铁丝网上，只为多看他一眼；原谅我无礼地拍下了他的笑容。他含笑不语，仿佛听到了我的祈祷。
他怎么可以这样懂得，这样慈悲？
麦积山石窟号称“东方雕塑陈列馆”，缘于它保存得相当完好的历代雕塑。它历经的每个朝代，都留下了风格迥异的雕塑。
慢慢看过去，可以看出一些明显的不同特征。佛和菩萨们从削瘦渐渐刚健，又渐渐圆润，柔美，再丰满；衣饰从轻薄裸露渐渐宽大飘逸，再华丽，再世俗；姿态从端坐渐随意，再妩媚，再妖娆。每一变化都代表着新时代的来临。
我挨个儿扒着门看，看来看去看不够，走到出口了舍不得，又重新走回去再看一遍。
看多了便有了些底气，走到一个洞窟门口，只一眼便在心中叫道：宋代的！也不知哪来这样的自信，只觉得那雕像根本就是个富贵人家的妇女，手法与晋祠侍女大有相似之处。就这么踌躇满志地去看说明，当头就是一闷棍：165窟，后秦开凿……
闷了片刻，想灰溜溜地离去，临走前再瞥了一眼：165窟，后秦开凿，宋代重塑……
心中那份狂喜真是难以形容，差点想跳起来大叫：“我看出来了！”
还有什么比看懂了几百年前的工匠们的心意更让人兴奋的。我懂得了，虽然粗浅。这一刻，他们——那些工匠们也会得意一笑吧？
他们是该这般得意。
上七佛阁的龛顶，残留着几小幅壁画。其中一幅有匹枣红马，站在这边看时，它的头朝向左前侧的柱子，等走到柱子处再看，它的头还是在左前侧，却是朝向对面的角落了。我一步一步走过去，眼睁睁看它一点点掉头不顾。
好骄傲的一匹马，是顽皮还是在跟人赌气？
游人们失声惊叹，博学者在解释着透视的科学原理，我不太明白，也不想明白。且让我相信这是个奇迹吧。一千多年前的某个家伙，随手炫耀了他的技艺，跟他笔下的马一样调皮，一样洋洋得意。
麦积山气候潮湿，长年多雨，唐代又经历过大地震，壁画大多不复存在。那些已经消失了的壁画中，不知还有多少同样奇妙的作品？何止壁画，那场大地震让麦积山上的唐代石窟全部被毁，除了一些蛛丝马迹外，几近荡然无存。麦积山自后秦开始直到宋代，前后相继的开窟造像运动，在唐代出现了断裂。
唐之前的，有；唐之后的，有；唯独最瑰丽最丰富的唐代石窟，一个也没留下。后人来到窟前，除了想象，再也无能为力。
上七佛阁又名散花楼。站在栏杆前将纸片撕碎了抛下，据说若是晴天，纸片会飘浮在风中不落，似天女散花，故得了此名。散花的天女们正飞舞在龛门上方，衣带翻飞，身姿曼妙。这里的飞天是用绘画和浅浮雕相结合的手法塑成的，与别处不同，有着独树一帜的立体感。
有人撕了纸片，蒙蒙烟雨中，纸片宛如洁白的落花，缓缓飘坠向崖下。而远方，山岭葱茏苍郁，绵延不绝。
这样诗意的景致，乙弗氏当年也是看到过的。景是一样的景，她可没在这里站过，这样看过。上七佛阁开凿于北周，而她，是西魏文帝元宝炬的皇后。
这个可怜的女子终其一生，只有一件事被历史记住了——她的死。她丈夫为了抵御东魏的攻击，和柔然联姻，废掉了她，再令她在麦积山出家，最后赐死。这实在是个司空见惯的故事，和她相同命运的女子比比皆是。只是她的故事，有点不同。
元宝炬是爱她的。乙弗氏十六岁嫁给他，到三十一岁被迫自尽，十五年间共生育了十二个子女，元宝炬的专一可见一斑。乙弗氏出家后，元宝炬还偷偷命她蓄发，和她私会，乙弗氏死时已怀了身孕。那个软弱的傀儡皇帝，尽了能尽的所有努力。
柔然公主不容许丈夫心里有别人，暗中让柔然举兵，逼迫元宝炬。爱情在政治面前不堪一击，前有元宝炬，后有李隆基。再怎么宠爱，女人毕竟是女人，是危急关头可以出卖可以牺牲的物品，山盟海誓抵不过江山社稷。“岂有百万之众为一女子举也？”好动听的语言，好堂皇的理由。
是啊，那些不过是相信了爱情的傻瓜女人，她们的命运在走进宫廷时就已注定。爱情只是残忍结局前给的微小安慰，她们信了，于是伤到骨髓。
乙弗氏死时，痛哭良久，对使者说：“愿至尊享千万岁，天下康宁，死无恨也。”她的牺牲没有换来国运长久，西魏历22年而亡。幸运的元宝炬没有等到那一天，他死时留下遗诏，将原葬于麦积山四十三窟的乙弗氏迁出，与自己合葬。
这个悲剧落下帷幕，男女主角相继退场，他们的恩怨不是外人能说清的。只是我相信，善良的乙弗氏会原谅元宝炬，毕竟他们曾经那样恩爱过，毕竟，他们是结发的情份。
第四十四窟有尊佛像，气质高贵典雅，温柔净美，据说就是以乙弗氏为原型塑的。可惜那是特窟，我无缘得见。
离开麦积山时，无意中回首，只见满山苍翠掩映中，层叠的石窟如蜂巢般错落，雨雾飘渺，若隐若现。麦积烟雨，是秦州八景之首。乙弗氏保佑了我，让我看到麦积山最美的景致。
雨雾悄无声息地湿了我的长发，寒气从脚下浸到全身。想着那个在史书中只余下一声悲鸣的女子，我没来由的一阵伤感。最美的景致，是浸在泪水里的。
原来，有一种眼泪，会从古流到今。
2007年9月14日晚于敦煌至银川的火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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