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富可敌国

《富可敌国》

这不是七个梦的一个，不是属于任何一个项的，只是今天聚会回来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写一写我的父亲。

自打我学会写字以来，我就从来没有写过父亲，我对他只字不提，那是很厚很重的一部分，不是可以随意拿起来的，一是因为觉得拿不起来，另外也因为惮怕万一拿起来那也是放不下去了，没有可放的地方了。

但是近日却有些豁然了，我们活着时候，能说的话就要说掉，能做的事情一定尽力而为，说错了就改错，做错了就反思，总之是不要压抑不要回避地去就是了，我们这些好人家的孩子，心地实在太好了，为这个着想为那个担心，最后自己蹑手蹑脚弄得压抑，那由谁来替天行道普度众生呢，纵然我们用不着那些高尚的目标做幌子，也再不能太过于心慈手软和善谦恭了。

所以，该干就放手去干，该拿过来的就要去拿过来，该怎么样就去怎么样，总之我们这些善良勤奋的孩子，干什么事情也不会比别人差，是拿得出去的，是上得了台的，不要躲在人群里，该去振臂一呼就要去，那样才不辜负这一场人生的，这样想着，我就想写一写父亲。

关于出生和年少时候的事，父亲也和众多那个时代的人是一样的，父亲没有什么文化和过人的智慧，但是父亲在这个世界上行走坐卧，为人行事总是堂堂正正，硬气义气的。

父亲那个人，从来是不依靠书本上的东西立身处世的，他那里充满着铁腕、勇气和打拼。

我要讲一个父亲的故事，先才在心里一想，心里就是潮湿的了，因为我是他的女儿，那个在风口浪尖上的人，乃是我的父亲。

那是好几年前了，父亲在中缅边境上做事。其时父亲这边和另外一边有了过节，正在交流谈话的时候，对方的一个人动手就打了我们这边的人了，那时候两边都是有一些影响的，纵然只是下面做事的人，按照父亲的脾气，那打狗也是要看主人的面的。

父亲也不说话，当着对方主事的人的面，去拿了酒瓶出来，对着自己的头就砸下去了，血顺着额头流下来，人们把父亲送到医院里，对方的人也都在场，父亲让医生不要打麻醉，就那么生生地，眉头也不皱一皱，让人一针一线把头上的伤口缝合了。

后来的事，对方再没有说多余的话语，认了理亏，赔了钱财赔了道理，事情就那么了结了。

这样的事情，在父亲生命的长河中是时有出现的，父亲是那种活得激扬奋进活得惊心动魄的人，无论生活曾经走向过多么的落寞或者到达怎么样的辉煌，父亲都不会失去希望，更不失去对我们的深沉厚重的爱。

你看他那样的刚强而近乎刀枪不入，但父亲绝对是那种心地善良的人，依我那敏感的心思来看，比之母亲的爱，父亲的爱在很多时候甚至显得更加宽容而深厚，更加没有痕迹却深深进入了我的生命。

在我很小的时候，那也还是在三川那里，有一回父亲带领我在街道上玩耍，其时我们的一个邻居，当母亲的，带领她的孩子也在那里玩耍，忽然她的孩子看到另外的一个小孩，是举着一个苹果在津津有味啃着的，那孩子看了实在很想也要吃，那母亲就去央求说，能给我的孩子也咬一口你的苹果罢。

父亲看了，立刻去买了些苹果来，给孩子我们都散了一个在手上。

也有一回，那时候我们也还小。父亲远在他乡，时刻想念于我们兄妹的，一天在路途上看到一个母亲拿荆条抽打自己的孩子，孩子哇哇大哭，父亲看着不禁想到母亲烦躁劳累的时候也许也会这样对待于我们兄妹，想着想着不禁上前去对那妇人说，不要这样打自己的孩子，好孩子是抽打不出来的，连我也被你抽打痛了，孩子怎么能受得了呢。

这些微末的小事倘若发生在别人身上，对我的触动就不会这么深远的；然而这个人是我的父亲，他和山岳一样刚强伟大，如果那些当仁不让的人试图欺负到他，他会毫不犹豫用斧头剁下别人的脑袋来，但是一个软弱善良的人，或者一个至仁至义的人，父亲一定要对他尊敬有加，别人尊敬他一尺，他一定要敬人一丈。

你也许可以说，父亲去买了苹果来散在我的手上，前提是我的父亲有实力去购买一个苹果，而许多大丈夫在许多时候是为一分钱所难倒的。我们遇到一万个人，也许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都是一文不名的，但是只要比拼的不是口袋里的那几个铜板，他们中只有很少很少的人会是彻头彻尾的穷人。我父亲给我的那种富足感觉，远远超过了一个小小的，在丽江的秋天拉市坝到处都是的苹果。

要说这么多的新年，最难忘怀的当属去年的元旦。

爷爷久居丽江，本来年岁也高了，但是父亲多年来总也希望能让爷爷在他的身边度过一段时间，于是乘新年到来的时候我们就回去接爷爷出来。经过了好几天的准备，走的那天等拜别了全部的亲戚朋友的时候，天都将近黑了，爷爷坐在车里，忽然不愿意走了，忽然非常坚决地不走就不走这么大年纪了他哪里也不去！

父亲没有说话，在老宅的门前站了一阵，叫来了大伯和三叔，说爹就托付给你们了，然后他把爷爷的东西搬下车来，重新拿进屋里去……

在阴郁的日暮时分，我们开车离开故里，车离开三川的时候从金沙江河谷里回头看去，天空中厚厚的云层下面隐约可见几缕被落阳的余晖染红的彤云，道旁那些凄凉的榆柳树上挂着稀疏的几片残破的叶子……零点的时候，我们在拉市坝加油，新年的钟声响了，从远处看古城四周四处灯火通明，炮仗轰响，父亲坐在车里，几乎没有怎么说话。

在夜里赶路，又是那样的心境之中，那样的人生境遇正是使得我们成长的了。车过永平，在凌晨三点过的时候到了澜沧江口，再过去就快到分水岭，天快亮了！

感觉得到外面很冷很冷，苍茫的滇西北起伏的山山岭岭，好似都静默在惨白的月光里，分不清那洁白的是月光的清辉还是寒冷的霜冻。父亲忽然咳嗽了几下，用他久已不放声唱歌的嗓音唱起了他最喜欢的郭兰英的《我的祖国》：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艄声，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很小的时候，在那物质和精神食粮都异常匮乏的年代里，父亲也是用他的嗓音给我们歌唱过，那歌声曾经带给我们多少的欢乐！曾几何时，他已经不再唱歌了。在多年以后一个寒冷的夜里，在新年到来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的父亲老了，这驾车前行的人，在黑夜中把握方向盘的人已经悄然换成了我，而只有我的父亲，那个坚强的在生活中永不服输的人，为了驱除我的疲倦和孤单，重新亮起了自己已不再年轻的歌喉！

现在诚信、义气、朋友和爱这些，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土地上越来越新鲜，因为我自己是为这稀有的人群所包围和保护着的，很少看到那人性深处最最真切的荒凉；而我不是一个保守僵化的人，我知道倘若我想认为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那我就是太过于执著了；倘若我又把父辈传下来那连篇累牍的教条什么的说一遍，那不是我。

但是我怎么是这么一个执著的人呢，其实我没有什么温柔，有的就是这点执著，当我撞到了南墙，哪怕头破血流我都决不后退，除了自己，我没有真正和人作对过，那种执拗有时候超越了小小的我，我自己赋予了自己的行为一些虚妄却很大的内容，以至于他们遭受到糟蹋或误读。这时候，父亲传承给我的那些狂傲就说，其实你看不懂我，这是最好的。这看去是那么不智慧，但是又有一些大气息在里面，这一刻我深深地发现，我这么像我的父亲，我和他实在太像了。

今天三八，我和朋友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因为黑夜，白天显得非常明亮，也许我们认为白天很明媚，正是因了黑夜的衬托，我在梦里走了很多路，醒来的时候发现外面春光很好，真是太好了。这并非来源于对比之后有了鉴别，我是不需要鉴别的，父亲说我把东西看得太透了，但是活在书本上不落脚在现实中。是的，不需要鉴别，因为我一直都是很清醒的，那是源自一种更加丰盈和稳健的理解，我不是那种因为春光美好就赶去及时行乐的人，我爱好好享受每一朝夕，不论黑夜白天。而我更不会忘记黑夜里的踽踽独行，他们说人的记性太好，就会很烦恼，其实当一个健忘的人，不是一件荣耀的事；只是我们记住过去，也并非为了耿耿于怀，而是为了更好的将来，更好的宽容，更好的慈悲，更健全的人格。男人是这样，我们女人也应该这样想，并去做。

人在世间受苦，许多时候完全不是出于人自己的本意，但是他们说人的成功抑或声名不是单独依靠你自己的智商来决定的，许多因素在当中会起作用，我坚信这一点。父亲爱的一句话说的是：人看从小，马看蹄爪。只要我们站立世间一天，从这每一天都可以推知我们的过去，也可以预见我们的未来。

千山暮雪，不见了来时路，但是我或可清楚记得我不孤独。人一定要有那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胆量，但是无论自造还是他人造，地狱是不可久居的，纵然有人苦苦淹留，因为这里有了人，主人一定是非常快慰的，造地狱的人既然造得出这样的房子，你一定以为世上会有一把钥匙可以开门，其实开门不是我们的任务，造就地狱却是他的任务，纵然去到天堂，他仍然拥有化神奇为腐朽的力量的，因为这样，世界如此丰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时代在变，我们的观念，我们的生活和待人处事的原则全都在变，变已经成为了我们生活中最最响亮的音符，但是当我埋头在那古人的诗行，当我回忆来路上众多星星般闪耀的人和事，当我回望那些在我们生活中或许可以称为成功的人，我明白了其中有一些一脉相承的东西是不朽的，而我父亲身上正拥有着这些东西。在我们和乐安稳的生活中，这些东西面临着很新很多的挑战和诱惑，这当然不影响我们各种各样的人自行其道，但凡那些非凡的人，总是有一些过人之处，你不在这个地方有过人之处，必然要在另一个地方有一样，但是一样都没有，必定是不成的。

我在《发现母亲》那里，过于夸大了女人的作用了，女人和男人最是相互和谐的，天地合一，阴阳调和，男人始终是这个社会的中坚力量，男人的思维和行事态度所站立的位置始终是比女人要高的，男人所背负的和所能背负的重量永远比女人要多得多大得多，也只有拥有了男人的引导和给予，女人才可以不断朝更加优秀去蜕变和进化，这种给予不是拿负面的东西去刺激，也绝非钱文上的挥毫，物质上的富余，那更不是和所谓的无私和奉献扯得上关系的那种，而是一种性格，一种胸怀，一种男人才拥有和付出得了的真正富可敌国的胸襟。

在妇女节回忆父亲，对我有着别样的意义的：父亲的坚强在我的柔韧中像催化剂那样使得我的生命有了色彩；父亲的善良在我的倔强中像冰雪中的泪水那样滚烫；父亲的大气和智慧在我的自我中使我勇敢超脱出来并永远不与小屑为伍；父亲始终像一个男人那样战斗，这个形象指引我去欣赏那些有着同样气质的男性；我不知道我没有出生之前的情形，但是我知道父亲爱我胜于爱他的生命胜于爱我的母亲。因为父亲那么爱我，我也很爱父亲，这种教益在无形中教会我去爱，去给予，去理解，去沉默，去力图成为一个好女子，因为男人很男人，所以女人才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