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江洲背影____金长城之旅(2) 2006-11-20 07:58:54 大中小 在古驿路上,还有一座让人动心的废墟——宁江州遗址。 写作这篇文章的时候,时令已入初秋。夜半,唧唧的秋虫的低鸣爬上纱窗,听之如同天籁。城市里已经很难听到这种自然的乐音。得天独厚,我的窗下是一畦草地,草地孕育了秋虫。走过万里内蒙古草原,我对草色与虫鸣有了许多亲切。听着耳畔的虫鸣,我的思绪却到了宁江州遗址。那里也该有虫鸣的,也一样的单纯和明快,不会因为历史的沉重而改变。或者说所谓背负历史的沉重,完全是人类进化带来的文明病。如此想来,心中便有些释然。然而历史毕竟是人类进化的轨迹,需要后来人传承。 老实说,我们并没有按照采访路线的先后进行写作。比如,这个宁江州就曾经让我数度拿笔又数度放下。宁江州与金长城无关。但是宁江州与大金国关系密切。或者说宁江州与一段时间的历史事件关系密切。如果没有女真反辽第一战在宁江州打响,如果不是这一战大获全胜,中国历史关于这一段的记述,就会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因为宁江州与大金国的特殊关系,在前往程四家子古城的路上,我们特意绕了一段路,探访了如今被称做伯都古城的宁江州遗址。 伯都古城,史称宁江州,是辽代辽国对女真边境贸易的第一商埠重镇,海东青、北珠等许多名贵特产在这里交易。辽国贵族和商人仗恃宗主国的地位,强买强卖,并公然把这种欺凌叫做“打女真”。辽国还常常派遣“银牌天使”到女真和五国部购买一种叫“海东青”的名鹰,并为此强迫女真人在自己的境内修筑了一条直通白令海峡的“鹰路”。 “银牌天使”贪墨骄纵,骚扰人民,夜晚还要女真姑娘“荐枕”,甚至连酋长的妻妾都不放过,女真“公私厌苦之”。 阿骨打在评书《说岳全传》中被称作“老狼主”,但无论是宋朝的士大夫、还是元朝的史学家,都对他表示出一定的尊重。他开创了女真民族最伟大、最惊心动魄的10年。10年间,在他的英明领导下,一个蕞尔民族崛起于东北亚,以他们的铁骑,显示了英雄时代的剑与火。阿骨打凭着自己无与伦比的睿智,吊民伐罪,定万全之策;慷慨誓师,率2500勇士出击百万雄师;所攻无城不摧,所抚无人不顺。除苛政,减租税,轻徭役,用本国制度。10年间,使辽主逃亡,宋纳岁币,奠定了金朝百年伟业,古代哈尔滨地区第一次成为东亚大陆的军事、政治中心。太祖的孙子金世宗为了纪念这场战役,在沙坨上泐石立碑,极尽颂扬。碑文同时使用了女真字和汉字,成为世界极其珍贵的文化遗产。清末学者吴兆骞路过此地,阅读残碑,曾感慨做诗: 江涛滚滚白山来, 依棹中流极望哀。 襟带黄龙穿碛下, 划分玄菟蹴关徊。 部余石弩雄风在, 地是金源霸业开。 欲读残碑询故老, 铭功无字蚀苍苔。 可惜,这座“大金得胜陀颂碑”被锁在铁皮匣里保护,我们只能北向遥拜,向哈尔滨最杰出的历史人物表示无限的敬意 到了扶余县境内,汽车下了高速公路,向西偏南行驶。在松源市北郊,现代公路与古驿道再次重叠,著名的伯都古城坐落在那里。取名伯都古城,是因为附近有一个伯都讷乡;取名伯都讷乡,是因为这里曾经是清代著名的伯都讷围场。清代的皇帝带领皇亲国戚,浩浩荡荡地开到这里围猎,猎猎的旗帜下凸现一个朝代的雍容与大气。宁江州自己的名字,在历史的不经意间丢失了。乡间道路算不上宽敞,但是很平坦,有林荫蔽日,在路上铺印斑驳的树影,显得别有风情。伯都讷乡政府在公路上建起一座招商引资的牌楼,牌楼上写着“伯都讷是您投资经商的热土”。穿过牌楼不远,右手边出现连亘的古城墙,就是辽代商埠重镇宁江州遗址。800年前,阿骨打起兵反辽,此城首当其冲。金史记载,这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起兵反辽攻下的第一座城池。辽金时期,这里是辽与女真的边贸重镇,海东青、北珠等在这里多有贸易。如今的伯都讷乡的土地,曾经真是热的,只是现在无法再现当年的景象。 我们可以这样想象,800多年前,女真人穿着狍皮衣服,架着海东青,背着兽皮,在这个边贸城市的市场上兜售。他们牛拖马拉着物品,走二百里路程,涉过拉林河。他们到达的城池是不友好的,是颐指气使的,他们眼神中一片茫然。当初进行的是易货贸易,颐指气使的辽人对于女真人的货物大加挑剔,然后随便给点什么丝织品和手工艺品。当时,相对于辽国来说,女真人半奴隶社会的手工业是落后的,基本上还处于靠山吃山的半原始状态。这个城池里发生多少故事如今已无法考证,但是“打女真”的典故据说就发生在这里。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的压迫,已经成为习以为常的游戏。辽朝的所谓“鹰使”也一定从这里出发,到拉林河对岸去大发淫威,随随便便找女真女人陪睡,让自己的“天朝银牌使者”的高贵的种子,在女真女人身上播种。 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过度的压迫,是在给自己制造敌人。女真人就是在压迫下成为辽国的敌人的。阿骨打反辽,选中攻打的第一个城池就是宁江州。除了这个城池离女真人的地盘最近的原因之外,还因为这个城池凝结了太多的仇恨,孕育了复仇的火焰。天生的政治家完颜阿骨打,敏感地利用了这股仇恨,扇烈了复仇的火焰。史载,宁江州毁于战火,这大致是可信的。复仇的女真将士,为自己被淫辱的妻女,为曾经被当成牲畜的仇恨,开始大肆屠城。女真人的弯刀被抡成了风,风下是哭嚎与血渍,血已经成河,汩汩有声。辽国统治者积攒下的仇恨,首先在这个城池的军民中被复仇,大肆杀戮抢劫,让这个城池的繁华变成灰烬。 古城面积浩阔,我们目力所及处城墙高大,形成连绵的土龙,可见当年的气魄。一条砖铺的乡道穿城而过,很窄,砖红色依稀,由乡间公路下来通向古城东侧的村落。机动四轮车喷吐着黑烟,飘散在古城的上空。乡道在这个历史遗存的古城上切开一道现代的伤口,城墙的夯土切口,展示着千年的滴血与悲怆。这条乡路的路基大概就是800多年前的老路,乡路从古城的西门进入,从东门出城。据记载,这个周长3000多米的大城,只开有通往辽国首都上京临湟府的西门,和通往生女真之地的东门。如此设计是为了防止攻城,然而女真人复仇的火焰还是把大城焚毁了。古城的东北角外有一处高地,站在高地上可以俯瞰全城。这个高地见证了阿骨打攻城,如今800多年过去,高地依旧沉默着俯视黄土一堆的废城。 史载,阿骨打在现在的双城市韩甸镇的前后对面城遗址(寥晦城)誓师后,帅鞭直指宁江州。两地相距45公里,骑兵半天就可以赶到。就是在这次誓师中,我们所要写到的第一个修筑金长城的统帅婆卢火,因为征调兵员延误了时间,挨了阿骨打一顿皮鞭。挨打后的婆卢火无怨无悔,揉着红肿的屁股继续去征兵。伐辽,是女真人全民族的意志。 阿骨打到达宁江州之前,与辽国征调的援军——渤海军打了一场遭遇战。这个战场距离宁江州不远,具体已无法考证,大约是在拉林河岸边。800名辽国征调的渤海军虽骁勇异常,然而大多做了复仇女真的刀下鬼,只有三五个人逃脱,跑进了宁江州。这场干净利落的屠戮增强了女真将士的信心。宁江州守将萧兀纳,是辽国皇后族系的老臣,相当有才略。辽国的皇后大多都是萧氏。萧兀纳曾官任太傅,因为得罪了天祚帝及其左右的小人,才被降职使用到宁江州为使。到了宁江州后,萧兀纳发现,女真造反的小动作比想像的严重,因此多次禀报朝廷,要及早准备。玩心正盛的天祚帝根本没往心里去,依旧和大舅哥萧奉先等几个佞臣,呼喝着打猎为乐。 在寻访金长城的路上,我们至少见识了三座废弃的帝都——金上京、辽上京与元上都,对朽腐的亡国之君怀着愤恨。可是后来我们明白,天祚帝这些人其实很可怜,是家族政治的最大牺牲。生活在富贵的帝王之家,不懂得惧怕,不懂得珍惜,他们的感情世界是失衡的。或者说他们没有感情,有的只是需要。天祚帝需要玩乐,身边围着一群陪同他玩乐的小人。萧兀纳这些人的忠言,在他是不合时宜的鸹噪。他恨不得立刻把这个烦人的老乌鸦赶跑,所以萧兀纳只能被贬。自掘墙角是末代帝王的拿手好戏。 阿骨打2000多兵马围住了宁江州,到了此时阿骨打才明白,自己的兵马实在是太少,靠2000多人围攻如此庞大的城池,有点勉为其难。我们在现场看到,浩大的古城占地辽阔,2000多兵马撒在四围城墙上,简直就是杯水车薪。然而天佑阿骨打,该我们前面提到的城外东北角的土丘出场了。阿骨打领着宗干、希尹等一般战将绕城观察,发现了这个土丘,阿骨打忍不住微微一笑。帅鞭一指,大家奔上高丘。这个建城时最大的败笔,是上天留给阿骨打的指挥所,宁江州的一切尽收眼底。阿骨打在此建起中军大帐,指挥攻城。宁江州一仗是异常惨烈的,连续攻打7日未竟全功。女真士兵爬木梯攻城,城上城下鲜血浸染,哭嚎一片。萧兀纳见城池难保,带着剩下的几个士兵从西门脱逃。城中的辽人成了发泄的目标,惨嚎声中大城被毁。 宁江州就这样被毁掉了。我们在城内的耕地里寻找历史遗落在这里的点点尘埃,只有极少的布纹瓦片。宁江州被毁坏得干净,连凭吊的遗存都难得一见。古城上玩耍的孩童见我们四处翻检,也学我们的样子拣拾几块碎瓦,脸上很茫然的样子。询问城内劳作的农民,只知此为古城,是受保护的,古城历史上为何物,已经很少有人知晓。 我们顺宁江州的西门回到公路,当年悲怆的萧兀纳就是从这个城门逃走的。他的孙子被女真人削去半个脑袋,他的国家基石开始松动,他飘洒的胡须上沾染着老泪。他是那样绝望,从没有过地感到无能为力。当时,西门女真兵力稀少,或者这是阿骨打为了减少敌人的困兽犹斗,故意留给他们的一条生路。毕竟,他们的目的是整个辽国,而不是宁江州里的几百兵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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