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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敬亭山
阿诺阿布
离开广教寺，汽车沿着荫郁的山道左弯右拐，终于看到一片厚实的茶园，淡黄色的房舍躲在茶林尽头，更加淡黄色的夕光躲在淡黄色的房舍背后。我决定徙步上山，导游欣然同意，
她嘱咐司机将车开到敬亭山脚下。
“我们走路，十来分钟也就到了。不远。”她说。
导游是一个面色微红的中年妇女，像公共汽车售票员一样斜挂着人造革皮包，深灰色的裤管罩住半旧的旅游鞋，白日青天，也给人一种风里来雨里去的感觉。从她身上，丝毫看不出江南女人贯有的脂粉和腰身。下车之后，她仍然没有看我一眼就接着先前的话题说。
“唐朝重文，老师你是知道的。尽管玉真公主等人在皇上面前力荐，可是李白在长安仍然不得意，‘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说明李白身在皇城却是心在民间啊，这是南京大学刘老师的观点，刘老师你认识吗？南京大学的刘老师？”
“不认识。”
“天宝十四年——”
“天宝十四年是哪一年？”
“公元755年，就是爆发安史之乱的那一年，李白受江南秀才汪伦的邀请来到宣州。十里桃花，万家酒店的典故，你们刚从桃花潭来，那边的导游给你们介绍了，我就不用重复。李白离开长安，玉真公主毅然追寻李白的足迹，一路南下，来到敬亭山。”
我摘了几片茶叶在手里，心里心里暗自哀叹：这玉真公主真是后知后觉，李白在长安，名动京城，那时彼此相距咫尺，凭借唐朝的吟诗作对之风，她要与李白私定终身后花园，或者像红佛那样夜奔也并非难事。何苦要等错过之后，方才不顾玉叶金枝，在滚滚红尘中名不正，言不顺地千里追寻。
“李白那时已经是一个有妇之夫啊，玉真不可能不知道。李白再狂，他也不敢得罪许宰相。”
“这我可不管。玉真公主来到敬亭山，第一次读到‘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晕倒。她决意留在敬亭山等李白。当时玉真公主的判断是对的。换上我，我也相信李白会回到敬亭山。”
傍晚时分，敬亭山下，云淡天高。我将茶叶放在嘴中细细嚼着，未置可否地笑笑，李白二十五岁仗剑天涯，游峨嵋吟《峨眉山月歌》，过三峡写《朝发白帝城》，别四川赋《蜀道难》，登庐山作《望庐山瀑布》，一生饱览天下名山无数，之所以在乎区区的敬亭山，不外乎是因为城里住着好客的谢太守的缘故。我对向来白眼青天的李白知之甚少。仅从他对谢灵运的推崇，对谢眺的认知而言，李白是希望自己像谢眺那样拥有一方真正属于自己的山水。毕竟，做别人的座上宾和自己大宴天下名士是有着本质的区别。宣城除却东边的敬亭山之外，四周一马平川。而李白是一个不满于现状，同时也没有什么好的现状给他所满足的游子。走出热闹的宣州府，除了敬亭山，他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可怜他只顾放纵八斗之才，无意之中变惨了人家玉真的命运。
让过一辆南京牌照的小汽车，导游为我拍了一张照片。她说：“老师是明眼人，来敬亭山没有不拍照的，你说李白会再来敬亭山吗？”
“不会。”我不遐思索地说。
“可是李白曾经来过宣州七次，在宣州写了六十多首诗。凭什么说他不会？”
“李白不是后主刘禅。宣州的山水再难得，谢眺再热情，汪伦再厚道，玉真小妹再痴情，他都不会再来。什么是食客，什么是游士，李白比谁都清楚。”
导游怔怔地站在马路中间看着我。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在她面前，仿佛我直接经历了唐，直接经历了宋，直接经历了她小时候背诵众鸟高飞尽的那些岁月。我明确相信她这是第一次看我。在广教寺，她置石涛不顾，对我一字不漏地背诵“双桥落彩虹”的时候她没有看我，在旅游局的汽车里她头头是道地为我讲解每年清明节自费去采石矶凭吊李白衣冠冢的时候她也没有看我，端着相机给我拍照的时候她仍然不停地叙说敬亭山的前世今生，以致把我框在了取景框之外她都不知道。
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往敬亭山的山门走。老巢和市长的秘书他们在题着红字的门洞下等我。导游踩着碎步粗声粗气地走在我身边。经过一块安静的茶园，我一眼就看见竹林里高佻地立着玉真公主。
在我看来，除了鸡零狗碎的小事，女人对重大事件的感知都是混乱的。她们大都看得清哪一片桂花先落，但是没有男人的辅导，她们几乎没人能够十拿九稳地抓住一年半载的幸福。痴情可以感动男人一时，但它不可能左右男人一世。对不知酒醒何处的李白而言，江山美人的神话，只是一粒粒散落的珍珠，他不可能会去找寻串起珍珠的那一条线。那一条虚无的线，却是当年至情至爱的玉真归隐敬亭山的唯一心愿和梦想。
夕光斑驳地穿过竹林，地上没有落叶，竹林格外空虚安静。南京那几个胖子在半山腰的桥上高声喧哗，还在广教寺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桥叫望姑桥，是玉真习经之余凝望梦中情人李白之处。导游说，玉真一路明察暗访，风尘仆仆来到敬亭山，李白已离开宣州音讯渺茫。玉真尘缘耗尽，遂在山上修建翠云庵，青灯残卷，终老敬亭山。
导游闷闷不乐地靠着一根竹子，一语不发地看着我。我理解她，一个差不多能背诵完李太白诗集的超级粉丝，一个对敬亭山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的宣城人，她有对我的狷狂保持沉默的理由。
我轻轻抚摸着玉真光滑的足背，在她极目远望的望夫石似的姿态里，一种难言的苦涩夹带着几世几年的嫉妒拍打着我。
从我十八岁离家在外念书到今天，已经整整过了十八个年头，不管是在朝花夕拾的百里杜鹃还是在声色犬马的北京，不管是我那在满城的月光下一寸寸破碎的初恋，还是酒桌上那些拖泥带水的非饮食关系，或是在我忘却的面孔和那一串串陌生的名字之间，在朝发夕至，天涯咫尺的今天，没有谁为我像玉真姑娘那样万水千山走遍。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她住在城东，而我住在城西，刚刚眉来眼去，山盟海誓的话还未出口，我们的爱情就顺理成章消散在出租司机嘀嘀嗒嗒的计价器声之中。好几次酒后，一个人穿过宽街漫长的街道回家，看见那些搂着黄皮肤黑眼睛伊里哇啦的美国佬，我每每得出北京比地球大，宽街比北京大的概念。
“玉真公主在山顶兴建翠云庵之后，千百年来，一直香火不断。”见我站起来，导游试探地望着我笑了笑，小心翼翼地说。我突然想起李白的“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但是我没有说。总觉得这首五言，随着时光的流逝，更加显得异样的反常和残忍。
我们顺着整洁的台阶开始登敬亭山。圆脸庞的导游不停地催促我，显然她以为我失去了对敬亭山的兴致。越往山里走，空气越来越湿润，光线越来越稀薄。满是碎石的山路猝然间变得迷离起来，我仿佛看见砂石上那孤独而细碎的脚印，凌乱地摆在我的面前，使我不敢往前迈出一步。为了消解给导游造成的误会和此刻我莫明其妙的恐惧，我说：“玉真到了敬亭山有没有去城里拜访谢眺？李白去逝的头一年抱病到宣州见到玉真没有？”
导游有些奇怪地望了望我，山茶花不停地从左手换到右手，右手换到左手。“这个，我不跟你说。”
我放慢脚步，稳重得像那些在敬亭山脚下诚惶诚恐地把名字刻在石头上的人们。在我看来，敬亭山，其实李白来不来都一样。一个男人和女人，今生天涯，来世咫尺。其实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如果李白和玉真在敬亭山有情人终成眷属，并错误地白头到老，那是唐朝最大的遗憾，也是玉真为后人犯下的最不可饶恕的错误。每一首好诗都得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
“往俗里说是一个人的青春和爱，哪怕是另一个人的青春和爱。”
导游不再玩手中的山茶，爱理不理地耸着她半点也谈不上漂亮的鼻梁。转个弯，我远远就看见翠云庵黄颜色的院墙，一个身材高大的流浪汉在院墙边上念念有词地走来走去。走近了，我听清他在唠叨，他没有去过唐朝，但是他去年在山顶上采敬亭绿雪时，她和玉真说过许多知心话。
望着流浪汉狡黠的眼睛，我默默地坐在山道上，怅然若失。说真的，我在敬亭山上，可是我不知敬亭山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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