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陈应松“夏走大九湖”

陈应松

应是十分安静地与它相遇———大九湖，就像遭遇天上的云彩。这高山平原原来在四围山下，青草连绵，繁花似锦，猪欢牛叫，目力所不及处，还是云，还是山，还是省界与县界，还是荒凉与神秘。

大九湖之静，怕为天下平原之首了。海拔千八百米，也生长着久不成熟的庄稼。南麦被称作“懒麦”，生长期达10月或更长，洋芋、苞谷亦是。庄稼地里，因雨水凶猛，草比庄稼更深，或是山里粗放耕作，田土富余，种下也不管了。这“平原”非那平原，因过去为沼泽，为湖泊，底下多有泥炭，还有石子，连草都生长得磕磕绊绊，只好放弃耕耘，让牛羊猪成为这浩荡平原的主人。因此大九湖除苞谷酒好外，另一特产为腊猪蹄子。猪是放牧猪，吃的青草杂粮，味道极佳，制成腊货，则味更佳。神农架有送人情的，提两只腊猪蹄，说：“大九湖的。”主人会大悦，比送金送银还高兴。

荒凉且安静，是因为大九湖确实僻远；平原总是有着水韵———本有天荒水远之说嘛。民国时房县县长贾文治冒险进入神农架考察，见到大九湖水波浩淼，湖边多渔船与渔家，疑似世外桃源，我想那景致比如今这景致一定绝色数倍。高山湖泊本是天下罕物，为何如今沧海变成桑田？同行的朋友回忆说，岂止这些，当年这里出产一种草鹿，双角直伸，重达几百斤，草鹿喜水草，水没有了，草鹿也不见了，更多是被渐来的山外移民给杀吃了。还有一种土鱼，虽有泥土味，却也鲜美异常，水没了，这种鱼也不多了，几条排渠小沟中，偶尔能见到几条。更有一种野生稻，舂出的米圆溜溜的，颗粒很小，但异香扑鼻，口感极佳……如今都统统消失了。

大九湖发现了冰川遗迹，而大九湖干脆就是一个巨大的冰川漏斗，每当暴雨，四处山水汇聚于此。大九湖过去有九个落水孔，慢慢淤积，水渗得慢，便成了湖。然而学大寨后，有人觊觎这一大片沼泽，想“人定胜天”，将这世界罕见的高山湖泊开垦成万顷良田，就搞了大会战，挖渠排水，开挖落水孔，水终于排干了，湖不见了，渔家远遁了，落霞孤鹜、秋水长天的景色消失了，露出湖底的地方却难长粮食，只好交给荒凉。大九湖不再是“湖”的原意，只不过是一个地名，成为了高山草原，再一次沉入难以忍受的寂静，成为了另一种被人改变的撼人心魄的风景———这景色也是绝无仅有的啊！

不要诅咒那逝去的荒唐亢奋的时代，如今，虽然它不再成为令我们无比怀想的高山湿地。可是，当我徜徉在这片高山上的平原时，风摇动着一片片黄色的旋覆花，红三叶和江南蒿的红花也竞相妖冶。曾在沼泽中艰难生长起来的鼠李、唐栎和高山海棠，如今在这干爽的平原上以奇异的造型挺立着。五瓣红花的羊角七———这种治风湿的大药，随处可见。小红果“端阳泡”沿途皆是，酸甜可口。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遍地的高山野草莓，其味比种植草莓好过千倍，却是白色果，扁圆形，个小，只要你愿意，尽可纵欲肚腹，大啖狂嚼。

大九湖以荒远著称，也有了神秘的历史。据传此地为薛刚反唐之地，在此屯垦，地名为一字号、二字号至九字号，还有帅字号，这十个当年先是士兵而后是山民的聚居地，千百年来无有更名，也算天下一奇！薛刚何许人也？传说李显请的领兵大元帅。李显是武则天之子，却被贬到神农架，封为庐陵王。李显不服，时刻想夺回皇位。听说武则天与薛刚在此大战，因此有娘娘坟、擂鼓台、九灯河、鸾英寨等古战场遗迹，山上断壁残垣，石寨古堡，历历在目。听说前些年当地调查文物时，得到一唐代石刻棋盘，上凸雕一残局棋谱，那绝对够得上国宝级文物，可惜到了私人手中。

娘娘坟不远就是与今重庆交界的山，重庆叫太平山，大九湖人叫棺材山，山呈方正形，棱角为直角，就像是有巨人凿过一般。山上有八王寨，是土匪聚集地，八大王被聪明的大九湖人骗下山来悉数杀了。后张献忠也来过此地，张献忠是杀人魔王，在四川杀得人头滚滚，大九湖人恨他不过，也施了小计，将在山里一洞中扎寨的张部两千人，用几口大锅塞住洞口，再堆上巨石，然后以柴草、辣椒焚烧，两千人窒息而死。前些年有人企图用炸药炸开洞口，但炸了几炮，巨石纹丝不动，只好作罢。几百年了，可那洞内渗出的死尸臭气依然扑鼻。

大九湖最大的落水孔，离我们的出发地约5公里，可以看到两米高的大水漫过树干的痕迹，若当年不是挖渠将湖中水全引到此孔，那么大九湖就可水深至少两米。落水孔就是个喀斯特漏斗，底下一条暗河，一直穿到竹山县才流出地面。落水孔之上，就是一片近千亩的缓坡地，大片的高山海棠，缀满苹果样的小果实，人不能食，酸涩无比。这坡上曾有一自然村庄，可惜现已人去村空，问当地人，均不知这些人所终。此地田园大片，水亦淹不到，草场茸茸，为何远走？我想，原因只有一个———此地太过僻远寂寞。往上走，坡地上出现了百十头猪，这猪群是从大老远放牧而来。接着，又出现了阵阵牛铃，循声再往上，更高的坡顶黄牛遍野，亦达百头之多，却只有一少年看管。原来，是九湖村所有黄牛，均交给这少年一人放牧，每月给点钱他。放到晚上，牛回村去，就会自己各归各的牛栏。这牧牛方式也是闻所未闻。看到遗弃村庄的残墙朽篱，可以想见当年的炊烟袅袅、人欢狗叫的生活场景。就在不远处，又看见一些古墓，墓碑苍苔深厚，墓石雕刻精美。有古代文武官员、蝙蝠、万字纹等。这些死者是这儿最早的村民，也是最后的村民了，他们守护着这儿曾经生动的岁月，并且使他们自己，成为这些村庄古老的记忆。